文/柯光武
三個杯子、人各有志、畢業紀念冊、過年紅包……
五年了,在市場攤子上與老王偶遇的那一幕,到現在依舊讓我回味無窮。那場會面,很偶然,很平淡,卻很銘心。偶而想起,仍會會心一笑。
五年前的某個午後,早市人潮業已散去,逛街的人稀稀落落。走到攤前伸了個懶腰,不經意瞥見左前方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有點眼熟,又不太確定。他緩緩移步,我仔細的瞧:大大的頭,頂著被歲月染成灰白的髮絲,透過稍嫌短了點的脖子,中規中矩地安立在說胖也行、說壯也可以的中等身軀上。膚色棕黃但略顯晦暗,嘴唇渾厚而有一點泛紫。灰白色襯衫下擺露在褲頭外,搭配一條看得出歲月痕跡但整潔乾淨的灰黑色西裝褲……那個容貌、那個裝扮、那個姿態,甚至那個神情,太像我記憶中的一個人──一個曾經既親近又陌生的人。
我決定印證一下。
「王老師!」
好像被這一聲招呼喚起什麼美好記憶似的,原本面無表情的路人甲,臉上頓時漾起了微笑。即使在轉身後,面對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依然給予舊識般的親切招呼,同時伸出手,滿面笑容地走向前來。
賓果!果然是他──我高中的生物老師王文耀,學生口中的老王。
為何說他面對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其實我很清楚老王對我並不會有什麼印象。他作育英才無數,當年我既不是丙組,成績也平平,在校時不是什麼風雲人物,更從來沒有課堂外的交談,他腦子裡的學生檔案不會有我的資料的。在眼神接觸的那一剎那,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就僅止於那一聲「王老師」。
「老師,我是雄中38屆畢業,高一的生物是你教的!」我雙手握住老王的大手,報出母校名稱和他教的科目,以驗明正身。
「是!是!」已顯蒼老的臉孔始終堆滿笑容,而且看來沒有半點狐疑。
「老師退休了嗎?」
「早退了!這把年紀再不退,會被人家說是老賊的。」聲音依然如洪鐘,喜歡自嘲逗趣的個性更是一點也沒變。
我向老王介紹身邊的牽手阿玉。他兩臂自然下垂,雙掌輕貼腿側,微微欠身,優雅而謙和地向阿玉問好。被這麼個歲數的長輩、以這麼有禮的身段問候,阿玉忙不迭地連聲「老師好」。
「老師在學校最受同學歡迎了……」
「什麼『最受歡迎』,講話不能太誇張!『頗……受歡迎』就可以了。」「頗」字加重音還刻意拉長。前話故意板起臉孔像在訓你,後話語氣一轉、嘴角一揚,又來逗你──這是課堂上老王一貫的逗趣戲碼。
「老師就是這樣,很幽默!平常就喜歡跟我們……跟我們……」我晃動著雙手,一時之間找不到適切的詞兒。「抬槓!」見學生詞窮,老師出手搭救。
「對對對,抬槓!」三人一陣笑聲後,約有幾秒鐘的靜默。老實說,在校時沒有多少的互動,畢業後這數十年間也完全沒有聯絡,今天這一場由我「邀約」的師生會該怎麼會下去,我還在盤算。只是印象中有老王在的場合,從無冷場。
果不其然!
「你們這些小玩意兒還真漂亮!」他已經走到桌子前面,細細打量著上頭各式的手拉胚。我正想著要怎麼向他介紹那些「小玩意兒」,他已經很快地用手指輕點了三個水杯:「我要這三個,多少錢?」多少錢!當初都沒有束脩以上,現在還算什麼錢!而且憑我的直覺,老王是要「捧學生的場」的。
「老師,不用,送你!」難得有機會送老師東西,我可是高興得很,但是老王不領情。
「送我?我們到此散啦!」板著臉孔,被誰招惹似地作勢要離開。我很配合地趕忙伸手攔住他,「好啦!好啦!不送。那……三百!」「三百!你做公益啊?一千!不許討價還價!」
喔,誰是老闆啊?
「老師,你記得李俊堅嗎?」趁著阿玉在包裝杯子,我問起當時班上最會跟他抬槓的同學。看他臉上的微笑沒增一分,我知道他腦子裡又「查無此人」了。我倆的共同記憶並不多,這是僅有的幾個之一。「他現在在大學當教授。」俊堅和我在學校時便很麻吉,至今猶有聯絡。這位當年特別愛跟老王哈啦的台東小伙子,現在也和他一樣為人師表。我滿心歡喜地告訴老王這個訊息,但不知道他是如何解讀的,竟給了我至今難忘的回應:「人各有志啦!」
在親朋好友的眼裡,以我的學歷和他們認為的資質,在市場擺攤做生意,委婉一點的便說是大材小用,嚴肅些的就提醒不要辜負社會的栽培。都有理,但人生路啊,百轉千迴就走到這裡來了。不可思議的因緣,我接受,也歡喜。
「人各有志」,我不認為老王是在安慰我,相信在他心目中職業無貴賤。我感受到的是打氣與鼓勵,是老師對學生永遠的愛護與疼惜──去!好好的工作,快快樂樂的過活!
阿玉把包好的杯子遞給老王,他一把搋在懷裡。「希望你們生意興隆,咱們後會有期。」眼前的背影曾在數十年前的紅樓長廊上見過,如今,滿頭灰髮,背脊微佝,步履也顯得蹣跚了……就這樣,人兒離去,燈光漸隱,一場再平凡不過的師生會就如此這般地溫馨落幕了嗎?
就像《阿甘正傳》裡頭阿甘的媽媽說的,人生就像吃巧克力,我們都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麼口味……
老王離開後半個鐘頭,一輛小黃緩緩停在市場路口旁,車上下來了一位……咦!怎麼是老王?忘了買什麼東西了嗎?狐疑間,他已笑瞇瞇地往我們攤子走來,懷裡還抱著一樣紅色的東西。
「老師,你怎麼又來了?」
「什麼又來了?不歡迎啊!那我走人!」喔,真的又來了,我還是很配合地上前拉住了他。一回頭,他又露出白牙齒了,「來來來!咱們來重溫一下舊夢。」他把懷裡那紅色的本子往桌上一擺!瞬間,我感覺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雄中38屆畢業紀念冊!
真的很驚訝!老王居然會特意再跑這一趟,就為了一位曾經教過卻沒有任何印象的平凡學生。
他要我找找「那個時候的我」。帶著尋寶似的欣喜,趕緊翻到畢業時的班別。咦?怎麼沒一個認識的!再看看導師,也不對啊!老王慢斯條理地提醒我是不是記錯班級了。只是,我應該還不至於健忘到那個地步,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教過我的每一位老師呢!可是,真的,一群陌生人!
Why?我看看封面,38屆,沒錯呀!正當摸不著頭緒,忽然眼前出現一張熟悉的大頭照!當年因為參加科展成績優異,高二結束便保送台大,是學校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只是,只是,他高我一屆!Oh! My God! 我是39屆!
真是不可思議!封存三十多年的錯誤記憶,竟在這樣的因緣際會下被提取、更正。「是你自己記錯得哦,別說我帶錯本兒了!」兩人相視大笑。老王說直到退休前的每一屆畢業紀念冊,他都保存得很好,我與他相約有機會到老師家,一定把「我」找出來給他看。
闔上紀念冊,重新抱在懷裡。老王伸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紅包袋,我還沒弄清楚他要做什麼,他已經把紅包塞進我手中。「老師!」「過年!過年!」「這……也應該我包給你呀!「沒這事兒,收著,收著!」頓了一下,挑了挑眉毛,補上一句:「我領十八趴哩!」
一個小時內,再度望著老王的背影。手上握著那個紅包,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當年的師生緣是那樣的平淡,更何況再經漫漫歲月的浪淘沙,一聲「老師」若只獲得老王禮貌性的招呼寒喧,實在是不足為奇。可是,三個杯子、人各有志、畢業紀念冊、過年紅包……我只彈出一個音符,老王卻把它譜成盪氣迴腸的旋律!
也許,老王心裡頭的學生資料只有一筆,學生的名字是──「我的學生」。
老王曾告訴我們他這輩子死不了了,因為他有太多學生當醫生。死不死得了是老天的事,我只誠摯地祈願上蒼,賜給王老師平安、健康和滿滿、滿滿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