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鄭慧慈政大阿語系系主任
中世紀伊拉克首府巴格達有一位傑出的阿拉伯詩人Ibn al-Rumi,擅長寫哀悼、諷刺詩,文采洋溢,卻被認為是最衰的文人。他命運多舛,年少繼承父親龐大遺產,大半被他揮霍殆盡,剩餘的也在各種災難中流失,譬如住屋遭搶、作物遭蝗災。三十歲時,母親、長兄、妻子、三個兒子相繼過世,這些遭遇使他經常惶恐不安,習慣等待災難的降臨,妄想被迫害。他生命中找不到任何可以樂觀的元素,導致喜歡孤獨、喜歡批評和諷刺他人。
由於他的詩傳播迅速,官員個個畏懼他的毒舌,最終遭大臣在食物中下毒而死。當他自覺死亡降臨時,站起身來,大臣問他要去哪裡?他說:「到你送我去的地方。」大臣說:「那就幫忙問候我父親。」他說:「可是我並不是到火獄去。」死前都不忘諷刺和報復。Ibn al-Rumi儘管創作許多不朽的詩篇,造福人群,批評家們卻難放過他乖戾的性格。他的孤獨是咎由自取的罪過。
現代埃及有一位被尊為「尼羅河伏爾泰」的詩人Albert Cossery,自幼受法國教育,自稱是「法國語言和文化的埃及人」,一生作品都以法文書寫,並被翻譯成十餘種語文,得到許多文學獎,主題卻都是描述埃及低階層及社會邊緣人物的故事。由於父親是小財主,全家無需工作,依靠家產便能愜意過活。
生活的無慮讓他有閒思考,成為一位酷愛自由,主張解放一切生活束縛的懶人,建立他的「懶人哲學」。
他自三十二歲到法國定居,直到九十四歲過世之前都住在高級區一間小旅館的五十八號房裡,每天過午才起床,悠閒的撰寫他的作品。房間裡除了生活必需品外空無一物,他說:「我不需要豪華的汽車來證明我的存在」,認為人類的悲哀便是害怕失去所擁有的,並持續想擁有更多,以為如此一來便能免於災禍,實際上「擁有」是一種「奴役」。他連法國籍都不願「擁有」,曾娶妻五年便離婚獨居,他說所謂幸福便是「能孤獨」。Albert孤獨的死在五十八號房間裡,他的孤獨是自由、無拘束。
台灣在國際上有如孤鳥,很孤獨,我們選擇了Ibn al-Rumi式的孤獨。我們會同情庫德族沒有國家、巴勒斯坦被佔領……,卻忘記看看自己是否像庫德人一樣是一個族群,保有文化的根?是否像巴勒斯坦一樣不斷奮鬥,擁有一百多個國家的承認?我們罹患被迫害妄想症,不敢有屬於自己的聲音,不敢替自己定位,連是否掛國旗都要百般思量。我們部分期待被美國保護,部分期待被中國大陸保護,沒有分裂的條件卻人人致力於分裂,我們逐漸成了政治被控制、思想被殖民的四不像國家。
我們的遭遇並不比Ibn al-Rumi幸運;我們的財富因政策錯誤、貪汙舞弊,被自己揮霍殆盡;我們因自私與貪婪,破壞上天賜予的最美環境,有如Ibn al-Rumi遭遇的蝗災、強盜。我們美麗的海岸沒有精心規劃,挺拔的山峰、秀麗的河川沒有盡心保護,如喪考妣。我們遇到事情只會怪罪異己,結黨結群抗爭、惡鬥,沒有地位的國家,哪來權利自己相互批鬥?
我們的媒體每天為我們抹去對國際動態、對人文的關懷,逼我們觀看無知的人敘述一些無關提升人文的私人瑣事,或自認是專家的人相互對罵。這是我們的孤獨,咎由自取的孤獨。
然而,孤獨也可以是Albert式的獨立、自信、自由的孤獨,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