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高中跑到烏日去上，火車更是通學的重要工具。每到放學後，為了要趕火車，與三兩同學總要拔腿就跑，順著縱貫公路，折向田間小道，再闖進平交道，沿著鐵軌趕上月台……
有一天，腦子裡忽然迴旋起一首兒歌：火車快飛火車快飛，越過高山飛過小溪，不知走了幾百哩……然後，忍不住失聲而笑；小孩還真好騙，火車何時會飛了？
或許，處在那個純真年代，飛機長得啥樣沒見過，看到火車飛快移動的速度，與「飛」聯想在一起，道理也就自然成立了。
自有記憶開始，我家住的第二個眷村，就在台中潭子。由家出發上學，一定得路過一個平交道；每每看到火車通過，都會興起莫名的激動，除了數數貨車、客車的數量，也會想像，火車的終點究竟是何等風光？
巴望著能坐火車，是求之不得的夢想；記憶中最為特殊的首次經驗，卻是十三歲那年的台北行。
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小鬼，搭乘清晨四點多的慢車，前往台北新店的軍人監獄，探視因交通事故被囚禁的父親。母親的臉色，完全就是周遭環境的寫照：天色是黑的，火車是黑的，由窗戶縫隙裡鑽進來的煤渣也是黑的，就連車廂內昏黃燈光照射到的許多角落，都是黑的。我趴在窗旁，盯著黝黑的窗外，望盡無邊的黑夜；快速移動的樹影、山洞，都像是落在墨汁裡的倒楣蛋；我盡量不眨眼睛，牢牢守候著黑暗，期望著天色轉白的剎那，我將是第一個謳歌光明的幸運兒。
而後，進入青春期的自己，對家，對學校，乃至周遭所有的人事物都極度不滿與憤慨，經常一天不說一句話，就連課本都懶得翻開。我每天唯一的寄託，就是搭乘火車去台中上學時，必定會在平交道目睹銀光色的「光華號」，如閃電般的飛馳而過，聽說搭乘這班車的旅客，每人還能分得免費的排骨便當一份。於是，我暗自激勵自己，總有一天，我要乘上這班列車，前往台北，我將永遠不要回到這個讓人沮喪、痛苦的鬼地方！
每天上午六點四十五分的南下火車，照例掛有我們口中的「載豬車廂」，也就是鐵皮車廂，裡面啥都沒有，只有空間好擠人；完全就是電影《齊瓦哥醫生》裡，載送難民車廂的翻版。有一天，一個台中高農的學生，忽然倒地抽搐，緊閉著眼，扭曲著臉，嘴角冒出唾沫；有人說，那是「羊癲瘋」。我太震驚，從未見過如此場面；同情是有，卻只想逃開，深怕他醒來張開眼，第一眼就看到我……自此，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人比我還要不幸。
大我四歲的大姐，在我最為走調的人生段落裡，才剛自高中畢業，就考上了鐵路局的觀光號小姐，那可是彼一時代，僅次於當上空中小姐的殊榮。眼看著大姐每天在鐵道上風光穿梭，我更是不甘自己陷在泥沼中，行屍走肉般的熬著每個不堪的日昇日落。
每個月，大姐會寄張明信片回家，告知某日某時的某班列車某一車廂，會停靠在台中火車站，我就是那當然的郵差（今日的快遞員）。大姐會將當月的薪水，包在信封裡，在停靠月台的緊迫時間裡，將信封交給我，我好當面轉交給母親，那是家裡非常重要的另一份月收。託了大姐的福，我以鐵路局員工家屬的身分，享有免費的通車月票，這對我的意義也非比尋常，我自此不用逃票，不會在車掌查票時，除了廁所，幾幾乎要躲進座椅中間的空隙中，甚或跳車逃亡。
高中跑到烏日去上，火車更是通學的重要工具，畢竟校車的收費還是偏高的。每到放學後，為了要趕火車，與三兩同學總要拔腿就跑，順著縱貫公路，折向田間小道，再闖進平交道，沿著鐵軌趕上月台。原本體育成績不怎麼有自信的自己，忽然發現一千五百公尺的考試，居然會游刃有餘。
進了高三，才覺悟到想要考上大學，絕對是件高難度的工程。參加晚自習，是自救的唯一管道。有一晚，搭上最後一班火車回家，恍惚中，一向機警的我竟然沉沉睡去；等到忽然驚醒，放眼黑暗的窗外，完全不知身在何處；空無其他乘客的車廂裡，有幾分鬼魅氣氛，更多的是強大的惶惑與不安，萬一開到新竹台北，身無分文的我，該怎麼辦？好在，火車行進的坑啷坑啷聲，規則得讓我逐漸安定下來，然後在黑暗中發現了熟悉的公路一景，那是一段縱貫公路與火車道並行的路段，我知道，下一站就是潭子了。
後來果真到台北求學，每逢過年放假，回家是必然的。但那台北火車站擠滿了返鄉旅客，尤其是無錢買對號車的學生與庶民，較慢車稍快的平快車，就成了第一選項。每每月台邊的火車尚未停妥，蜂擁而上的乘客已然塞爆了出入口，身手矯健者，甚至翻進窗內，一下子就占了四個位子。等到車廂擠滿人後，當會發現，座位夾縫的地上已有人鋪上報紙，躺了進去；行李架也有人高枕於上，滿足著一張臉，安然地閉目養神了。逃票者當然最為開懷，蓋車掌根本無法穿過人牆來查票啊！
畢業後，當兵，我永遠選擇第二波的休假，起碼得以避開擁擠的火車人潮。然後在台北工作三年，遠赴日本，偶一回來，重返台中，就選擇了車次多的公路局班車，走高速公路要比火車舒適且快捷，於是，火車與我就愈來愈不相干了。
直到數年前，每周奔回台中，探視住院的父親。自台中高鐵下車後，妹妹尚未下班，要我改搭台鐵，由烏日坐到太原站，她再開車來載我到太平的醫院。火車上，我像個十足的鄉巴佬，拚命張望窗外，卻發現記憶中熟悉的沿途景物，早被三十多年的時光給汰換掉了，那已是個十足的異鄉；除了陌生，只剩下自己才聽得見的一聲嘆息，以及走了調的那首童謠：火車快飛，火車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