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窮困的年代,母親拉拔我長大,從小村姑到漂亮的老太太,母親的一生,有風有雨,但她總是勇敢的面對,至今我仍相信,我的血液裡流著母親樂觀堅毅的個性。
母親於民國八十一年八月十一日過世,至今快十五年了,如果她還活著,今年應該是九十九歲。
十五年前,我還只有五十五歲,那時《漲潮日》尚未出版。若非當初母親堅持,在我十歲時就要父親到江蘇崑山小圓莊把我接來台灣,世上就不可能會有《漲潮日》這樣一本書。也不會有隱地這樣一個人。繼續留在大陸,我會像其他在農村長大不識字的孩子一樣,最後只是中國土地上的一個農夫。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
是母親改變我一生的命運。
母親讀書不多,但每至緊要關頭,她就會扮演關鍵角色。現在回想起來,她其實是一位奇女子。她的一生充滿傳奇。比起母親,父親雖然是一個大學生,卻一生受命運擺弄。而母親只讀了私塾,甚至我懷疑她根本連正式的小學也未進過,但她處世哲學明快果決,甚至,有時候我常想,母親若能多受些正規教育,她一定會是一位女強人。
母親生於民前四年,所以她是清朝時代的人。民國肇始,百廢待舉。中國農村,一片凋零。大多數的小村莊,都沒有正式的學堂。母親在偶然的機緣裡,以一個小村姑的身分嫁到上海一戶朱姓人家,想不到婚後不過三年,生下姊姊之後,朱先生就過世了。母親不願意再回到鄉下過種田的生活。她繼續留在上海,獨自租了一間亭子間,做起接線小姐。在上上下下的電梯裡,認識了住在同一棟大樓的父親,結婚後生下了我。民國三十五年父親在台北一女中教英文的朋友生病,臨時打電報到上海,希望父親能代他上課。到台灣教書一年後的父親,也得到了正式教職,把母親和姊姊從上海接到台北。我那時寄養在崑山小圓莊,直到民國三十六年底,才由父親接我來台,小圓莊十三戶人家,沒有一個人識字,我是十歲來台後才由父親臨時惡補識字,然後插班進入國語實小二年級。讀了一學期,又跳班進入女師附小,因數學基礎未打好,於是從省立小學,讀到縣立初中(新莊中學),又讀到私立高中(育英),幸虧從小喜歡閱讀,國文分數總是最高,母親並不像有些父母強迫孩子非要唸理工,她順著我的興趣和志願,雖然明知念文科較少出路,但她仍容忍我的選擇,這是至今讓我永遠感激在心的。
母親在家庭遇到窮困時,和姐姐以「代織毛衣」來貼補家用。母親因燒得一手好菜,也曾在成都路西瓜大王邊上租了一間小小店面賣過牛肉湯、油豆腐細粉和煎包,最窮的時候我記得母親還到重慶南路沅陵街口樓上,為中華書店的員工煮飯燒菜。那時書店生意好,一些老字號的大書店,中午供應伙食,母親一手好廚藝,讓包伙的職員吃得樂開懷。
在窮困的年代,母親拉拔我長大。父親做生意失敗後,獨自到虎尾教書,好不容易存了一些錢,又做起什麼加拿大小麥生意,結果又是一場騙局,父親什麼都好,就是識人不清,他一生總是遇上騙子,但他真是個好人,雖然我總為父親的命運感嘆,但我哥有他不同的看法,他說,爸怎麼會有遺憾,他有我們倆兄弟,這一生他是有成就的。
母親的一生雖然未達她的心願,但她也不是苦旦型的人物,她有她自己的追求。她後來遇到王伯伯,一個真正令她快樂的人。母親愛看越劇。母親也是一位把家永遠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人。母親一生愛美,到了八十多歲,人們看到她,仍然止不住要讚美她,真是一個漂亮的老太太。
母親是會生活的人,也有她自己的生活哲學。從小村姑到漂亮的老太太,母親的一生,有風有雨,但她總是勇敢的面對,至今我仍相信,我的血液裡流著母親樂觀堅毅的個性。至於父親,我也感謝他遺傳了溫和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