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一進門，麗子就猶豫了。

如果就這樣大步走進去的話，真的可以嗎？

擱在入口的是一塊木板，被策展人從畫冊上東撕西扯下來的名畫包裹著。那些在美術館裡靈光充滿的藝術品，作為踏腳板確實驚悚，踩上去就像是要褻瀆了藝術之神。

到底辦展的《劇場》雜誌同仁黃華成，要領他走向什麼奇詭的世界？年輕的美術系學生麗子不安地猜想，終究拉著友人走進「大台北畫派1966秋展」。

熱愛中國畫，也受過西洋畫訓練的麗子，就像許多美術系學生，終其一生都沒有被寫進美術史裡的機會。可是一九六六年秋天，麗子還不知道自己踏上那塊木條後，就正式走進台灣複合藝術的起點。

一九六六年多熱鬧，那一代的麗子們在一九六五年爭睹《劇場》創刊，藝術青年陳耀圻、邱剛健、陳映真帶著對存在主義、荒謬劇場的熱火創辦了雜誌，邀請師大畢業的黃華成一起闖，果真一闖就把台灣現代藝術左右晃動了幾分。費里尼、高達、雷奈的新電影藝術觀在紙上掀起浪潮，先鋒派音樂家約翰．凱吉夾帶著杜象與達達的靈啟，用寂靜擾動了麗子們的耳朵。而一九六五年九月的耕莘文教院，《劇場》雜誌同仁讓台灣年輕觀眾一起等待不會來的果陀，黃華成還同場端出他副標題為「反劇」的實驗劇本《先知》，不遠不近地成為島嶼上貝克特荒謬劇的回音。散場後，麗子循人群走入良夜，還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懂了。但究竟什麼是藝術呢？好像內心有些什麼界線與框架，與劇場的鏡框一起被打破了。

五○年代末剛學畫的少女麗子，努力重現他從未見過的中國山水，亦或用寫實的鉛筆素描世界。但他也略略讀過「新藝術研究所」出版的專書，何鐵華在五○年代辦《新藝術》雜誌引入的野獸派與康丁斯基等新的現代抽象的藝術思潮，麗子從他的美術老師那聽過了。但他拿起畫筆的時候，新藝術已經到尾，支持何鐵華的政治派系在國民黨政工鬥爭中搖搖欲墜，最終在一九五九年逼他匆忙飛往美國，從此沒有在小島上再留下任何色彩。彼時，麗子對藝術還有一種純粹如焰火的信仰，以為藝術裡外皆不可能有政治也沒有鬥爭。是了，版畫家黃榮燦被扣上大大的匪諜鐵帽，不到一年就槍斃的時候，麗子年紀尚小，望著這批從中國來台的前衛藝術家筆下爆炸的潑墨星系，他無論如何是讀不出色彩後可能藏起的什麼救亡圖存的意志與撞擊。

一顆撞上麗子的彗星是在一九六六年到來。啊，認真說起來也許應該往前推一年，他在那年春天獨自到台北火車站附近「中美文經協會」看畫展。說畫展也不夠精確，因為「現代藝術季」陳佈了現代詩、畫，甚至雕塑，聽說那是一個因為美術史教授顧獻樑一句：「藝術界太沉悶了啊。」而引爆一批東方畫會與現代詩人的跨藝術互文實驗，麗子在「現代藝術之夜」詩歌朗誦會上算是真正迷上了現代詩畸零的聲律。詩突然有了視覺性，而畫原來可以像朗誦一首緩慢的詩。

有很長一段時間，麗子喜歡用水墨對著空白畫布實驗文字變形，再把從雜誌上撕下的詩句剪碎貼進字裡。那些麗子一輩子從未見過的中國山水逐漸變成抽象的暈染、斑點、大片刷塗過去的粗烈線條。他在更早之前看過「五月畫會」劉國松、莊喆的抽象水墨畫，覺得比一柳一柳工整服貼在宣紙上的遠山淡影更貼近他對東方的想像。然而東方是什麼？一輪朦朧的東方光蘊在麗子的心底浮升，就恰恰碰上美新處在台灣推播的抽象表現主義，長出一種新的內在精神與捕捉現實的觸手。

麗子終於踩過由名畫鋪成的腳踏板，結果，一走進展場他簡直暈頭轉向。鑲有鏡子的老酒櫃，據說任何人都可以拉開抽屜拿出梳子梳頭；一截斜靠在牆上的梯子，若爬上最高一階就等著讓鼻子碰壁；往前走是一條彷彿可以在上頭打盹的板凳，枕頭在上，日本拖鞋在下，據說會勾起對農業社會的鄉愁。天啊，這些毫無次序的物件真的可以算是藝術品嗎？好像闖入誰家的倉庫，又忍不住往前翻找的窺探欲，一巴掌甩在麗子僅存的對審美經驗的執迷上。雖然從《劇場》雜誌上讀到黃華成的〈大台北畫派宣言〉時，對這場展覽的破壞力就已經有了準備。他要讀者拋棄抽象具象二分法，要藝術家介入每一行業作改革計畫，甚至從根本上反對繪畫與雕塑，宣稱如果藝術妨害我們的生活，那便放棄它。驚世駭俗，以俗眾教訓藝術的怪胎黃華成，吐出安迪．沃荷的舌頭，在台灣美術史工整的窗紙上舔出一個溼淋淋的洞。

後來的一年裡，麗子可說是全然放棄畫筆，日夜悶在畫室裡模仿席德進用洗衣板、竹篩拼裝成複合媒材裝置，朋友們暗暗笑他著了普普藝術，或者黃華成的魔。一個人的畫室裡，麗子偶爾會想起一九六六年在「現代詩展」上，找到黃華成設置於一張破椅上那盆名為〈洗手〉的水，一邊讀椅背上貼著的邱剛健的詩〈洗手〉，一邊強迫症般搓洗手心。「但是我已經進入，祢的光呢」麗子喃喃念著，覺著要一次把命運的橫征暴斂洗入肌膚裡。

而那一年，「現代詩展」從西門町被軍警驅趕到台大傅鐘前，又接著在校警的喝聲中迫遷至台大活動中心廣場一角。一九六六年的麗子們，或許都沒有姓名，但他們手心都有一張在「大台北畫派1966秋展」展品上拾到，由憤怒的民眾寫下「黃華成去死」的紙條。在那一刻，麗子們算是真正理解了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