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明昌
小說自有其文字虛構的本質。只就筆法而言,有所謂的寫實風格,然而在內容上,作者取用故實發展成虛實交錯的情節,乃是常態。以《儒林外史》為例,第一回主角王冕的故事,小說內容與史籍所載明顯不同。
小說中,王冕七歲喪父,因為家貧,只好為鄰人秦老牧牛。王冕輟學後轉為自學,向闖學堂的書客買舊書,每日把牛栓了坐在柳樹下讀。
《明史》中的王冕則不然。同樣自幼貧窮,卻是父親命他牧牛,他偷偷進入學舍,聽諸生誦書,直到黃昏回去一看,牛早跑失了。王冕的父親狠狠揍他,但王冕堅持如故,母親求情說:「兒痴如此,曷不聽其所為?」王冕因此去到僧寺中,夜坐佛膝上,映長明燈讀書。
吳敬梓筆下,王冕自讀自習,因為「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堪稱自學成功的典範。然而,《明史》卻說元代理學家韓性聞而異之,錄為弟子,遂稱通儒;王冕的師承非無名之輩,不容抹除。
吳敬梓還花了不少篇幅,強講王冕不求官爵甚至逃避功名富貴。為婉拒知縣時仁的推薦,王冕不僅幾次避不相見,還遠走山東濟南問卜賣畫為生,達半年之久。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後,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徵聘王冕出來做官。王冕只好收拾收行囊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後來病逝山中,全賴山鄰募些錢財,葬王冕於會稽山下。
吳敬梓也創作了王冕母親要求他不得當官的遺言:「我眼見是不濟事了。但是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做官的,都不得什麼好下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而不美。」於是王冕的母親說:「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母親堅決而嚴厲的遺言,孝順的王冕當然奉行一生。第一回文末,作者又用極重語氣強調王冕沒當過一日官。
這樣的王冕與《明史》「屢應舉不中」,且「太祖下婺州,物色得之,置幕府,授諮議參軍」的王冕,大不相同。
吳敬梓無非想透過改寫王冕故事,塑造一位看破功名富貴的嶔崎磊落人物,為建立典型,難免與史實有所出入。
史冊載王冕有「樹梅千株,桃杏半之,自號梅花屋主」,而且「善畫梅,求者踵至,以幅長短為得米之差」。
但是善畫梅的王冕,在小說中卻成為畫荷高手。述說他在黃梅時節,陣雨過後,見湖裡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興起畫花念頭。於是聚錢不再買書,託人買胭脂鉛粉,自己揣摩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三個月後「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裡長的。又像纔從湖裡摘下來貼在在紙上」,成為畫沒骨花卉的名筆。
畫梅轉變為畫荷,是否荷花的風骨尤勝梅花?則有待讀者細細品味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