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姜蘭貞(寄自美國德薩斯州)
每到母親節,我往往計畫著寫一些關於母親在生前那一段珍貴的歲月,可是多年來總是為一些身邊的瑣碎事絆著,打不起精神來動筆。年復一年又一年,如今我退休家園整整有十五年,念及匆匆逝去的歲月,真不知道這麼久以來自己做過了什麼,乍想來我實在是虛度了不少寶貴的光陰,有欠於我摯愛的母親。
我的母親生於河北省北尺橋村,因外祖父不擅於務農,所以多年來在鄰村當家庭教師來維持生計。那個時代沒有女校成立,男女合校更是沒有的事。大富之家往往多是請一位家庭教師教授家族裡適齡女孩讀書寫字。
外祖父很明智,心想年復一年出門在外教學,自家的女孩卻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令他深感遺憾,所以母親由七歲開始就跟在外祖父身邊,只每年回家過舊曆年。可惜好景不常,不久外祖父臥病不起,可憐的母親年方十四歲就失去了父親。從此她和我外祖母相依為命,靠著寫對聯,寫婚嫁喜帖,代寫信件等等,賺取微薄有限的收入維持母女二人的生活。
外祖父臨終時留下的遺言是一不准給母親裹腳,二是村裡若有女校成立,一定讓母親繼續上學,外祖母雖然不識字,但她通情達理,都一一照辦了。
時代不斷在進步,婦女的地位也漸漸受到重視,不久在母親的故鄉百尺橋村成立了女子師範學校。母親的才智是足夠有餘的,所以馬上被校方錄取,當時為了鼓勵女子入學,校方不但不收學費,每月還供給學生生活津貼費,雖然如此,申請入學的女孩子仍沒有幾個。
那個時代男女沒有自由戀愛之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男婚女嫁的教育。村裡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紛紛都嫁出去了,只有母親滯留在深閨,因為她沒有裹腳無人來說媒。外祖母也為此整天發愁,不知如何是好。
出乎意料之外,就在這年三里外的東羅口村有戶大富人家,三少爺遠在北京國立師範大學讀書,他正被父母逼婚,他無法反對亦無能力迴避。他是新時代的年青人,擇偶的條件是決定不娶裹腳女孩為妻,還要必須讀過書的。湊巧正是母親百分之百具備,於是經過媒婆來回遊說,母親終於有了婆家。
母親嫁到大富之家,村民議論紛紛,因為在別人看來,一富一窮,不是門當戶對的一段婚姻。可是母親明理,做人得當,深得公婆愛戴,亦和妯娌們相處和睦,她自認嫁了個好人家。
父親和母親兩人具有新思想,相同的志趣,所以二人婚後十分恩愛。鄉村的生活是那麼寧靜及單調,但他們滿足及快樂。父親於暑假回家,每每在村外曠野教母親騎自行車及騎馬。不久,母親學會了騎自行車,可惜她膽子太小,騎馬則學不會。後來她提及這段往事,嘗試說:「什麼我可以學會,只有騎馬要待下一輩子再下功夫學了。」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爆發,父親任職的唐山彈道研究所必須搬到別省,當時戰事緊急,父親未來得及回家鄉和母親道別就離開了,從此天南地北,多年來兩人沒有機會再相見。那時年紀輕輕的母親過著寂寞而孤單的日子,所以母親年年秋收之前帶著我回娘家住。
收成的季節,農家是十分忙碌的,母親不辭辛苦扛扛抬抬,男人的工作她也能擔當,減輕了外祖母不少負擔。
父親一位遠房的表弟由成都回來了,他一直經營綢緞生意,(多年後我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人員,為國效忠的好青年),帶來了父親的親筆信,母親真是喜出望外,在家鄉等待了這麼多年,總算有了父親的信息。父親的信寫得十分簡單,主要的是要母親去重慶和他團聚。
母親是個鄉下女子,一向未出過家門,這令她著實為難,再三思量,最後還是鼓起最大的勇氣,去和整整七年未謀面的伴侶團聚。母親很快湊夠了路費,提著個小包袱,帶著剛滿七歲的我就離開了家鄉。
在我的記憶裡由河北省出發,路經河南、陝西、雲南,乘木船渡度過黃河,坐人推的木頭車,擠在沒有設座位的小型汽車,長途跋涉、忍飢挨餓,有吃不盡的苦,但是終於到了重慶。
父親工作的機構彈道研究所建在山丘濃密的松林處,那時中日戰爭激烈,日機不斷來轟炸,我們幾乎天天躲在防空洞,人人沒有好日子過。母親既有師範學校的文憑又有多年的教學經驗,不久找到了工作。她任職於兵工署第三子弟小學。她是二年級班主任,並為全校唯一的音樂及美術老師。兩年後妹妹誕生了,她需要在家裡照顧小孩,不得已辭去了教職。
當時的父親個人的收入養活這四口之家一點也不簡單,母親為了節省家庭開支,她跟四川同胞學會了製作米糖,麥芽糖,豆豉,豆腐乳,豆瓣醬,炸菜等等。青菜吃自己種的,醬料有現成的,養雞有蛋吃。抗戰期間,人人過的日子很苦,但由於母親刻苦能幹,我們的生活比誰都過得好。
一九四三年,父親被調到巴線郭家沱五十兵工廠任職,並榮升為研究主任。廠方供給寬大的宿舍,並男女二人各一個可使用。男工養豬養雞養鴨種菜,女工洗衣做飯打掃,母親只在家裡照料我及妹妹,生活清閒多了。春天她帶我們縫製玩具,因為她有藝術天才,縫好的玩具比在店子裡買得更逼真。又因為她有一副金嗓子,歌唱得很好。所以每年國慶日學校必請她去高歌一曲助慶,兵工廠誰都知道有這麼一位多才多藝的姜陳華亭女士。
母親一向以助人為快樂之本,連家裡的兩位工人也不例外,經常代為書寫家信。兩位工人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只十六歲小小年紀就離家來兵工廠做工,賺取小錢寄回老家孝敬父母。這些孩子沒有任何工作條件,對母親常是鞠躬作揖,甚至於我們用膳時兩人自動分站兩旁侍奉,視我們如皇室貴族。母親待人一向不擺任何架子,工人做事態度反而令她渾身不自在,她費了不少口舌才令他們明白。
住在鄉村的人,特別重視中國舊曆年,那年母親進城買了一匹不退色不縮水當時最名貴的陰丹士林布,她日以繼夜用手工縫製了七件新衣。她認為兩位員工對我們那麼好,應該也穿上一件新衣服高高興興地過新年。母親待他們如自家人,誰也不能否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