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德溪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熟悉難忘的味道,可能是空氣中潮濕的海水味,或者是母親衣服的魚腥味、情人身上的香水味;那熟悉的味道架構出一條自己的思路,深鎖在記憶味蕾中。
過年,火鍋的香味總會喚起記憶知覺,滾燙的氣息,連接到遙遠幼年,開啟塵封的過往……
小時,單親、家貧,四個子女的生活重擔,壓在不識字硬頸母親的肩膀。天濛濛亮,阿母去菜市場做清潔工作,回家後再去幫有錢人家燒飯、洗衣;晚上夜深人靜時醒來排尿,常見母親埋首在昏黃燈泡下縫補我們的破損衣服。懵懂的我,一句安慰話也不會說,長大後想起來,心頭常會湧起陣陣的心酸、不忍。
記得上小學時,每逢除夕,阿母就會讓我穿上唯一的一套漂亮衣服,帶我去「市內」。我興奮地跟在她身旁,路愈走愈遠,人愈走愈累,記得會經過兩個黑忽忽的山洞(七堵至基隆),以及一站又一站的圓鐵柱公車站牌,偶爾也會停下來在一旁的椅子休息。我心中疑惑,問為什麼不坐公車?母親總說:「囝仔人嘸知影,嘜亂問。」
進入市區,走進一棟高大的方形建築,阿母露出少見的嚴肅表情說:「惦惦在這裡等,嘜亂走,知影嘸?」我不知道,母親為何不讓我再跟著她。
在大廳的整排椅子上,我和三、五人坐在一起,空氣中傳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一些穿著長袖白衣服的男女匆忙穿梭來往,我迷惑地等著,等著母親。
阿母再出現時,頭低低的,手上緊握著手帕,臉色蒼白,神情好像和來時不太一樣。回家的路上,母親從手帕中拿出攢得緊緊的紙鈔買東西、搭車,我才開始感覺市內真好玩。
除夕夜圍爐,桌上就有了平常沒有的火鍋好料,以及年節才有的雞肉、豬肝等菜色,難得的是,平時什麼都捨不得吃的母親,也少見地直揀著豬肝吃。
火鍋中有長年菜、豆腐、丸子、排骨等,暖暖煙霧升起,隨著沸騰的水翻擾,圓滾滾的魚丸也跟著跳起舞。全家人聚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著血濃於水的天倫親情;火鍋中裊裊上升的熱呼呼煙霧,溫馨地縈繞在心田,這低調的幸福,始終深刻雋永地烙印在我心深處。
我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何總在除夕那天帶我去市內,到底是去做什麼?直到長大懂事,我才知道,市內不是母親的樂園,市區有座大醫院,她是去賣血,當「血牛」,為了除夕夜能讓孩子們吃一餐難得的火鍋年菜,以及開學後的學費。而母親為什麼要帶我去呢?原來她是怕「見笑」,怕別人輕蔑的眼光,她要藉由孩子漂亮穿著,來掩飾賣血的尷尬窘境。
如今,每當我在除夕夜吃火鍋時,感覺味道就是和平常不一樣,記憶深處就會有種,它是母親一滴一滴的鮮血換來的錯覺;隨著每口濃湯入喉,心底就會浮出一股隱痛,重刺心靈!還會有一股深長的懷念與不捨,流向母親。
除夕夜的走味火鍋,提醒我深思,什麼是人生的「見笑」?阿母,您賣血養家不會見笑,是偉大!我一錯再錯,不知悔改,長年躲在高牆內見不得人,才是真正見笑。
沒有燭光就會迷路,阿母,「見笑」是引路的明燈,今後我一定會將自己改造成您理想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