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一年》 ,大塊文化出版
文╱野々村馨 譯╱吳繼文
關於出家,從起心動念到變成一股決心,並沒有經過多長時間。
「我要去永平寺了哦。」
在爸媽家的餐桌上,一邊吃晚飯我一邊對爸媽說。
「是嗎,什麼時候去?」
對我所謂「去」的意思完全理解錯誤的媽媽,用那種好像自己也想一起去的語氣回問道。
對這樣的兩個人,我說明了決心的原委,但他們的驚訝之情比我想像中還輕微,讓我多少有些錯愕。
驚訝固然還是有的,但在他們看來,比起我老愛前往亞洲政情動盪的國家或一般觀光客不去的偏遠地區旅行,成天擔心我遭遇不測卻無計可施,或許去永平寺還更教他們放心也說不定。
在為永平寺上山做準備,一一整理身邊瑣瑣碎碎的過程,也逐漸感覺社會離我愈來愈遠。
想想還真是滑稽。由於對社會生活的倦怠,對身邊一切都感到厭煩、難以忍受,為了逃離這樣的社會於是決定要出家,可一旦社會開始慢慢離自己遠去,卻不禁有些落寞,一天比一天傷感。
從每天下班後去游泳的泳池大窗看到外頭滿開的櫻花,好幾次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最後的櫻花嘍」。梅雨突然放晴的時候,在鎌倉(Kamakura)的山路上突然看到提早報到的夏日藍天,也會自心底湧起一陣恨意。
只要想到這是最後一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令人格外珍惜,好想緊緊擁抱,而對於逐漸加速的季節之移轉,總是感到無來由的哀傷與恐慌。
就在這樣的心境下,夏季尾聲的一個周末,峰子(Mineko)來逗子(Zushi)的租屋處找我。
「聽到野野村君要出家的消息,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呢。」
兩人並坐在屋側的走道地板上,彷彿觀賞電影一樣看著眼前的小小庭院,峰子低聲囁嚅道。
「真的,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挺理所當然的。」
「是嘛。」
峰子是大學時代認識的朋友。雖然平常往來並沒有特別密切,卻都很珍惜兩人共度的時光。這種微妙的距離,是雙方對彼此的體貼。
「這件事,不會是悲劇吧?」
「啊……當然不是。」
她突然這麼一問,教我遲疑了幾秒才回答。
「我不希望這樣。如果變成悲劇,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我自己也不太確定。對於此後重啟的人生,不可否認我是寄予希望和期待的。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有把它當作悲劇大哭一場的心情。
「那,我等你可以嗎?」
手上裝了冰麥茶的玻璃杯裡面冰塊發出「喀拉」一聲的同時,峰子問了一個意外的問題。我馬上理解了峰子所謂「等」的意思。
「咦,等?到底要等什麼呢?是說想要躲在哪裡等我剃光頭後跳出來大聲笑我嗎?與其這樣,不如像我以前告訴妳的那樣,找個善良又老實的上班族談一場大戀愛,然後到無人島舉行婚禮吧。話說我到永平寺以後大概是沒辦法出席妳的婚禮了,不過我一定會在永平寺誦經回向給你們,祝願兩個人永浴愛河的。」
「……」
峰子八成是哭了。兩個人認識以來,第一次陷入如此漫長的沉默。雖然不確定是什麼,但過去無疑懷抱過的一點想要在社會上打拚的熱情不再,連像一般人那樣過日子都沒辦法,於是選擇脫逃。所以我希望峰子不要等待這麼沒用的傢伙,並真心誠意祈願她幸福。
我們都沒有看對方,只是並坐在屋側地板上,眺望眼前因為不時從開始失去夏日燦爛輝光的海洋吹過來的風而搖擺的楓樹,定定地、定定地看著。
◆ ◆ ◆
穿過寺前商店街時雨勢稍歇,鉛灰色天空也比先前明亮了點。沿路彷彿精細鑲嵌出來的小商店一間連著一間,因為下雨而失色的風景當中,色彩鮮豔的土產、紀念品顯得特別耀眼。當我微微抬起被雨水打溼而稍顯沉重的網代笠,看著筆直街道的盡頭時,突然佇立不前。
「看到五代杉了!」
樹齡據說有七百年的高聳巨木,在水氣氤氳中若隱若現,強烈的威壓之感迎面撲來。在五代杉底下,永平寺的山門應該是開著的吧。我也終於來到這裡了。
的確,從起心動念到下定決心出家,並沒有經過太多掙扎。問題是之後,「現在還來得及後悔,如果要放棄就趁現在」的念頭,那種內心深處剪不斷理還亂、對紅塵俗世的眷戀,就像一波波湧向海岸的怒濤一樣,總是周期性地向我襲來。如今穿行在寺前大街,抬頭看到五代杉時,又掀起了最後一股巨浪。
這是回頭的最後機會了。突然覺得血液一陣沸騰,全身冒汗,彷彿被高聳的五代杉所震懾而不得不後退似的。
然而我還是邁出了下一步。此時此刻,除了再度前進已經沒有其他選擇。水撞擊在岩石上,遇到堤壩停留打轉一下,最後還是流到了這裡。我相信就這樣順勢流進永平寺山門是最自然的結果了。
(摘自《雲水一年》 ,大塊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野々村馨
Nonomura Kaoru
一九五九年生於神奈川縣,在學時期曾前往中國、西藏等亞洲各國旅行,畢業後進設計事務所工作,三十歲那年突然辭職出家,在嚴厲著名的曹洞宗大本山永平寺度過一年雲水修行生活;之後再次回到設計事務所上班,在上下班的通勤電車上,開始執筆寫下修行記,最後成為本書,也是作者到目前為止唯一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