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風
雖然,走出長沙機場天色已經有點暗下來,但,接機的朋友問我要選坐哪一個位置的時候,我仍然興致勃勃地說:
「前面的位子!」
我喜歡駕駛員右側的位子,因為可以多看些路上的奇景。其實通往機場的路一般是高速公路,直直楞楞,沒啥看頭,何況天色這麼黑,不見得真能看得到什麼。但我還是喜歡選擇坐在這個位置上──嘿,說不定就能讓我碰上什麼值得一看的好事。
車行不久,我發現大路右側有個路牌,寫著往「㮾梨」去。
咦?奇怪,這「㮾」字是什麼意思?我都不認識這個字呢,於是開口問開車來接我的朋友,他是教育局的人:
「這『㮾』是什麼字啊?我從來沒吃過『㮾梨』!」
「就是個村子,沒有梨。」
經他一念,我才知道「㮾」字讀上聲,我本來以為是陽平聲。
其實,這也不過是我向來喜歡多嘴多問的一個小插曲──不料,接待我的朋友又加上淡淡一句,他說:
「黃興,就是那村子裡的人。」
聽他一言,我忽覺五內震動,胸腔裡轟然燒起一把火,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往那叉路上奔去。天哪!我現在經過的地方竟是黃興的故鄉,那個有才華、講義氣,既能仗劍天涯為俠士,亦能低吟長嘯作詩人的民國先賢。
三天後,會開完了,有個熱心的朋友把我載去㮾梨村。村子差不多就是我所想像的華南農村的樣子,沃土、植物渥綠、明媚,雖不是收穫季節,也恍覺隱聞稻香。屋前一汪活水池塘,房子裡有廳堂、有小孩讀書的私塾,還有碾坊磨坊……一幅現世安穩的耕農之家的和樂畫面。
黃興所臨的碑也貼在牆上,原來他那蒼勁天真的筆意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黃興後來徵得後母同意,賣了田產,為了支援孫中山。其實何止田產,他所捐輸的其實是自己的一條命啊!
我曾去長沙街上參訪一所教堂,黃興遭清政府追殺時,曾躲在教堂後方的一座小樓上,洋牧師有時悄悄用繩子綁著籃子吊飯上去給他吃,這小樓現今猶存。
孫中山何幸在少年時期即交接了像陸皓東、黃興、陳少白這批赤膽摯友,他們對他忠忱不二──當然,反過來說,一個人能在少年時碰到一位值得為他拋擲自己大好頭顱的人,也是一幸。
我曾在香港街頭趑趄,由朋友指點,在菜市場的巷巷弄弄間去重踩當年走避者的逃蹤。百年前那些朗目少年的驚恐惶亂和生死一線,仍令我喘息心悸。在一電線桿前,某人給逮到了,現場殺死。斑斑鮮血,至今彷彿仍在四濺,令人酸徹肺肝。革命之人並不見得出身什麼富貴人家,也不見得天生勇敢,那些街巷,住的也都是些尋常百姓,至今還能在那裡買到些港人愛吃的魚板、魚蛋……
我也曾前往廣東中山去看中山先生的故居,發現他的眠床居然放在家中的走道上,此房似乎晚上也可關,但基本上是個穿堂,看來孫家也只是個家道普通的人家,房間不十分夠用。
我在孫家的前院中見到中山先生攜自檀香山的酸豆樹(這事在當日不算什麼,今日跨國帶植物入境則算違法),此樹曾遭大風折斷,伏地再生,像黃山上的矮松,別有一種絕地求存的堅苦卓絕。
原來百年前的革命先賢皆是從這塊殷殷后土上走出來的,從小村小鎮、小街小巷、小門小戶走出來的,一步一跡,一路走出如此朗朗麗麗的昭昭天下。
我感謝那些一畦一畦、一里一里的土地。那一山一水一溪一橋皆縱橫有情如母臂攬人入懷的芬芳大地。從這樣的大地上,走出了昂揚英偉的男子和深情爽颯的女子,走出了一代捨生取義的好樣的人。
後記:
我今年七十五歲,孫中山如果活著,我剛好是他一半的年齡,我當然沒辦法直接認識他。此處姑且來說說三位認識孫先生且談及他的人所說的話吧!算是老太太抖包袱,抖著抖著就抖出些故事來了:
甲、六十多年以前,我在東吳大學讀書的時候,我讀中文系,我的男友讀政治系。他的三民主義的教授是黃季陸(後來曾任教育部長),他是曾追隨在中山先生身邊的人,他當時很年輕。據他說:「孫中山很愛讀書,是我見過最愛讀書的人,我有一次讀了一本美國剛出版的新書,就跑去找孫先生獻寶,不料我剛拿出書來,孫先生也立刻拿出一模一樣的一本,並且說:『我已經看完了。』」
乙、我中文系的老師中有一位教詞曲的張清徽(敬)教授,她是極有才華的女子(林中斌教授是她的兒子),她曾用充滿孺慕之情的聲音說:「那時我很小,孫先生來我家,抱我坐在他膝頭上,他還摸了我的頭呢!」可惜我那時候年輕害羞,沒敢多問幾句詳情。
丙、先父少年從軍,他二十出頭時是個「學兵」。那時候,孫總理去世,奉安時選了十六個抬棺人,他是其中的一個。而南京中山陵山勢頗陡,據先父告訴我,他們十六個人練習走步的時候,棺材裡放著一人重量的石頭。他們反覆練習,務求把步履配合穩當,讓典禮莊嚴肅正──先父為人孤傲自矜,一輩子很少佩服人,要他說人家一句好話頗困難,我記憶中得他一句褒詞的人不會超過十個,其中一個是孫先生,另一個是別廷芳。我想,年輕時的父親,是多麼真心摯意的,要把他深深誠服的中山先生的最後一程,送得穩穩妥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