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寫道秋天賈母帶領眾人往藕香榭來持鰲賞桂。這藕香榭建築在荷花池中央，亭榭四面有窗，左右各有曲廊可跨水接岸，屋後又有曲折竹橋暗接水岸。鳳姐一見到竹橋，趕忙上來攙扶賈母往上走。

大夥兒走進榭中，只見欄杆外擺設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這邊桌子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另一邊也有幾個丫頭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喜得向薛姨媽說道：「我小的時候，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做『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她們姊妹這麼大年紀，有一天我竟失了腳掉下去，幾乎要淹死，好不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給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樣殘破了。眾人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鳳姐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

賈母笑道：「這猴兒慣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鳳姐笑道：「回頭要吃螃蟹，恐積了冷在心裡，所以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賈母更歡喜了：「明兒叫妳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得開心。」

鳳姐不僅能拿老太太逗趣兒說笑話，她同丫環們更是放肆地嘻鬧。我們看她服侍了老太太之後，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得高興，見她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作什麼？就不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愈發壞了，我替你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鍾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揚脖子吃了！接著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鳳姐唇邊，那鳳姐也是二話不說就吃了。

這邊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薑醋。」一面也吃了，又笑道：「妳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兒笑道：「妳和我少作怪。妳知道妳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著趕來就要抹。鳳姐兒趕緊央求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她？你們看看她，沒有吃了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她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兒手裡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她，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地抹在鳳姐兒腮上了！

鳳姐兒不防唬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地大笑起來！賈母那邊聽見了，一疊聲問：「見了什麼這樣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她主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她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她點子吃也就完了。」

這《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原本的主題是「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曹雪芹意欲寫出林黛玉一連三首展現高才的詩篇，以及薛寶釵藉著詠螃蟹來冷眼諷刺世人。可是這段文字一起頭，卻教王熙鳳出盡了鋒頭，將氣氛發揮到最高潮！問題是，接下來該如何轉回入正題呢？

我們看曹雪芹舉重若輕，一揮而就，繼續寫道：鳳姐洗了臉走來，賈母一時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遊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賈母說：「這裡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房去歇歇罷了。」賈母聽了笑道：「既這麼說，咱們就都去罷。」

作者藉著輕輕弄水、戲魚、觀花，以及王夫人淡淡地說是一句：「這裡風大」，便將文章收入了主題，情節顯得自然流暢，毫無牽強。因此脂硯齋在這一回總批中，特將此處的文學技法稱之為「重作輕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