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允元
「興兄自從媽祖停止進香,已是很久很久不到古都了,路徑也認不清了。下車出了車站,興兄舉目一看,事事都不如前了,興兄詫異地自問:『豈不是古都嗎?』……興兄端坐在人力車上玩賞古都風光,而任車夫去走了。」
這是一九三五年蔡秋桐(一九○○─一九八四)在小說《興兄》寫下的一段文字。貧農出身的興兄在逐漸富裕後,心念著「衣食足,然後知禮儀」,不景氣時也不惜將所有的田畑拿去向勸業銀行抵押,全力栽培三兒子風兒遠赴東京念書。好不容易盼到他兒子學成返鄉,久居日本的風兒卻宛若經歷了一場精神改造──鄉語忘了,生活不習慣了,祖家也住不得了,竟連農曆新年也不返家團圓。他的日本妻子,也從未侍奉公婆。大嘆「世風不古、人倫墜地」的興兄氣不過,只得速速搭車進城,打算向任職古都官衙的兒子興師問罪。然而他出了台南車站一看,昔日的「古都」竟已蛻變成為全新的摩登都市。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在人力車上任由人拉著他跑。
蔡秋桐《興兄》發表不久後的一九三六年,朱點人(一九○三─一九四九)也在小說《秋信》寫下了類似的情景。前清秀才斗文先生一身「古裝」搭著火車北上參觀「始政四十周年台灣博覽會」──「台北驛前的路上,人波浩浩蕩蕩地向著博物館推著,斗文先生像失了舵的孤舟,正不知道划到哪裡去好。台北的地理,早奪去了他昔日的記憶。」小說也以斗文在茫然若失之際給人力車夫載至植物園結尾。
一八九五年台灣改隸日本之後,無論島都台北亦或古都台南,皆歷經巨幅的現代化改造,成為了陌生之地。城牆消失了,馬路筆直寬敞,清國時期的老舊屋舍退至暗巷、傾倒頹圮,將醒目的位置讓給高聳壯麗的赤煉瓦及混凝土建物立面。
古都台南歷經一九一一年啟動的市區改正,到了一九三○年代,日人為求市容美觀,開始有計畫地在鄰近台南最高權力中心、同時也是新興的台南都心的台南州廳(今台灣文學館)一帶的末廣町,規畫一條摩登嶄新的商業街。一九三二年,台南州地方技師梅澤捨次郎(一八九○─?)設計的「末廣町店舖住宅」(今台南中正路)正式落成,被稱為「台南銀座」。其中最華麗氣派的代表性建物,便是由日人林方一(一八八三─一九三二)出資經營、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開幕的「林百貨」(今台南忠義路、中正路口)。它與早先兩天(十二月三日)於台北榮町開幕的台灣第一間百貨公司「菊元百貨」,一南一北,遙相輝映。
百貨店的出現,標示了一種新興都會文化在殖民地台灣的形成;而俗稱「五層樓仔」(實際上有六層)最上層的國防色女兒牆、以及寫著紅色的「林」字、在藍天中颯颯飄揚的白色旗幟,也重新定義了古都的天際線。就我們習慣的都市感覺來看,「林百貨」實在稱不上什麼高層建築;但在一九三二年的台南,它可是天際線的頂點,也是遊客必定光臨的「台南名所」。
星期日,任職官衙的風兒不必辦公,於是案內老父遊古都、看風物。又怕他不體面,買了鞋與帽要他穿上。「興兄一步行一步斟酌著所履的鞋所戴的帽,二人出了官舍穿過一座高樓,舉頭一看,一遍都是大廈高樓,馬路光閃閃,一步入店內,如臨仙洞,什麼貨都有,在那間店內,足足行了好半天,還看不盡。」這是興兄的「林百貨」初體驗。
根據史料,百貨的一至四樓皆為賣場(一樓有煙酒、洋菓子、化妝品、食品和鞋子;二樓賣童裝和雜貨;三樓賣布料和服飾;四樓陳列文具、玩具與日式餐廳);五樓有洋食堂及喫茶室;六樓為機械室與瞭望室。初次面對這些琳瑯滿目的商品,興兄竟產生了一種遊歷「仙洞」之感,以他熟悉的前近代民間傳奇故事概念翻譯他的摩登體驗。
不習慣穿鞋的他,不過是六層樓的百貨店,竟也足以讓他的腳起了好幾個水泡。離開百貨店時,他們搭乘電梯──曾造成轟動的南台灣第一部電梯──下樓,慌慌張張的興兄竟在電梯裡昏厥了過去。醒來後,他乾脆鞋也不穿了,在人潮眾多的台南銀座胡亂行走,卻又因違反「左側通行」規定被交通取締巡查逮住。興兄一心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這殺人的都會有什麼可留戀?」他的摩登體驗,儘管充滿新奇,但絕對稱不上愉快。就像風兒給他買的穿不慣的鞋、戴不慣的帽一樣,磨腳、彆扭,宛若一套體面的枷鎖,且動輒得咎。
日治時期台灣小說家筆下小人物的都市體驗,多半是不快樂的。這樣的不快樂,或源於新舊時代轉換的不適應,或因階級身分上的排除。現代化的果實,並非殖民地的每一個人都能夠享用。殖民地的文學家有時很像烏鴉。垂掛鵝黃色吊燈的溫暖室內,唱片轉動,流洩著悠揚的古典樂聲,他們卻在窗外啼叫著難聽的聲音。也許,他們曾經站在台南銀座熙來攘往的街頭,抬頭仰望,是由氣派華麗的「林百貨」重新定義的古都天際線;然而低頭看,是踩在平整發亮的柏油路上一隻隻赤裸的腳,踏著慌亂的,或正在勞動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