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目前公認台灣文學史上第一篇新文學小說於一九二二年發表:署名鷗的作者寫下的中文新文學小說〈可怕的沉默〉;及追風的日文新文學小說〈她將往何處去?〉。
一九二二年,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對於台灣都是一個有眾多事件而值得記下的年分。例如,法三號取代了三一法,將日本內地法律適用於台灣,削弱總督府權力;又,新的台灣教育令頒布,台日共學也開始實施,消弭了教育上的不平等,甚至設立了台北高等學校(今台灣師範大學)等等。而台灣人這一方,亦不曾停止爭取自己的權利,第二次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依舊如火如荼展開,卻也飽受總督府打壓,仍以失敗作收。不過,即使政治方面挫敗,知識分子的努力仍舊積累著論述成果,同時,新民會的機關雜誌《台灣青年》也於此年改名為《台灣》,強調台灣島內的文化運動沒有幼、少、青、壯、老之別。
比起上述種種,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對台灣的白話新文學來說這更是值得紀念的一年:目前公認文學史上第一篇新文學小說「都」是於此年發表的——為什麼要強調「都」?是因為這「第一篇」,其實有「兩篇」:其一,是這年四月,發表於《台灣文化叢書》,署名鷗的作者所寫下的中文新文學小說〈可怕的沉默〉;其二,則是這年七月,發表於《台灣》的追風(謝春木)的日文新文學小說〈她將往何處去?致苦惱的年輕姐妹們〉。換句話說,台灣的新文學經歷許多醞釀、討論與思考,終於在這一年,才以完整的作品,宣告了它的成立。
客觀來說,〈可怕的沉默〉篇幅並不很長,敘事語言的白話中雜揉著文言,情節與結構也未臻成熟,而主要是以「季生」與「老蔡」這兩個人物的對話辯論為主——也因而有些研究者認為這篇應屬散文而非小說——不過,這篇作品具備寓言性,也引人思索台灣殖民情境下的種種不公,且結尾的描寫帶有寫實主義的色彩,頗具餘韻,無論如何,在文學發展歷史的開創上,已算有了標誌性。
而〈她將往何處去?〉,稱為新文學小說則殆無疑義。小說以女主角桂花的婚嫁問題為核心而展開故事,其中批判封建社會中的媒妁婚姻制度,倡導女性的覺醒,也強烈尋求革新。故事末尾,桂花與訂婚對象清風解除婚約後痛下覺悟,決定到日本留學;作者謝春木,在此更藉作中人物之口一吐抱負:「我相信世上受到迫虐,連一言半句都不能講的可憐蟲一定很多。想說也說不出來。像現在這一刻,整個台灣必定有幾個在痛哭流涕的。所以我們要以先知先覺自認代替他們想出救贖的辦法才好,這也是我們的義務。」
筆名追風的謝春木(而後又改名謝南光)青年時期留學日本,回台後積極參與社會運動,爾後又前往中國,繼續從事政治活動。而不只是小說〈她將往何處去?〉,過往在討論台灣新詩的時候,也經常是以他的〈詩的模仿〔詩の真似する〕〉(一九二四年)作為第一篇作品。但是,隨著文學史料持續出土以及研究的進展,最新的學術成果已經發掘了另一位可能比謝春木更早的、台灣第一位新詩詩人,張耀堂。關於他,如今能掌握的資料仍然有限,不過非常巧合的是,張耀堂在《台灣教育》上創作並發表第一首日文新詩〈致居住在台灣的人們〔台灣に居住する人々に〕〉的時間點,竟然也是在一九二二年;換言之,以當今的研究成果,一九二二年,幾乎就是台灣新文學全面啟動的關鍵時刻。
「美麗的南島呀/聳立著名玉山的高砂島呀/妳的北邊是溫帶/而南邊是熱帶/在那裡,所有的/薰香濃郁的花卉都綻放笑靨/在那裡,所有的/甜味絕佳的樹果都結實纍纍/米、鹽、茶、金,妳呀/毫不吝惜地贈與島上的人們/啊,別說彼此的不是/去教導她吧——/ 以神之名!/喔,親愛的島上人們呀」——這首〈致居住在台灣的人們〉,除了歌頌台灣的豐饒,也不斷以呼喚的語氣將台灣島上的人們凝聚為一體,勾勒出繁盛又柔美的印象。
於是,一方面批判與抵抗,以揭露現實險惡為職志,一方面則吟詠與抒懷,以追求純粹的美為目標;而交錯著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步伐,台灣新文學終於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