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阮義忠

在新店晨走，路線有兩條，體力、精神比較好的時候往北，從新店溪畔左岸過陽光橋或秀朗橋，到右岸再朝回走。若是比較累，那就走短一點，往南到新店渡口，或是過碧潭吊橋登和美山步道。

最近買了一台可以掛在腰間的小數位相機，造型有如早期的徠卡雙眼，操作步驟也很像傳統底片相機，傳統工藝跟現代科技合於一體，真是好設計，讓我愛不釋手。有了它，晨走便能即時捕捉意外出現的好鏡頭。

周一清晨，碧潭風景區雖然空蕩蕩的，四處滿滿的垃圾箱卻依然讓人感受到周末遊客如織的喧鬧。此時此刻，霧氣在水面罩了一層薄紗，這樣的清幽、沉靜與靈秀，唯有附近居民，而且是早起的，才有福享受。

釣客周一特別多，不知是否周末天鵝船密布，把潭底的魚都攪上來了。水鳥也愈來愈多，而且顯然在橋下及渡口附近各有棲息地。喜歡停在稀疏樹枝上的牠們，遠看像一簇簇會動的花；靜止一陣，就會雙雙對對地在水面上迴旋，追尾嬉戲。

渡船停在對岸，有人招手，船夫才會慢慢划過來。新店渡在一百三十年前就有了，當時碧潭吊橋還沒興建，新店渡就等於彎潭、直潭、塗潭、屈尺以及安坑等山區的交通樞紐，直到上世紀五○年代還有九個渡口。交通建設陸續完成後，渡口逐一凋零，如今，新店渡已成了新店溪流域僅存的人力擺渡口。

搬到新店之後，我偶爾會坐一下渡船，步行通過吊橋，在和美山上走一遭再搭渡船回這一頭。有幾回深入直潭、灣潭探幽，還帶著腳踏車一起搭。住在左岸的居民搭船不要錢，由市公所補貼，住在右岸的我們以及遊客，則是一趟得收二十元，自行車加算一份。對岸的農地水源保護區，幾乎是大台北唯一沒被開發的地域，居民愈來愈少，狗卻愈來愈多。竹林間原本是散心的好去處，可是一家吠就家家吠，就是沒有狗兒衝出來，也讓人心驚肉跳。

一男一女兩位釣客在等渡船；這是拍渡船的最佳角度，遊客每到必猛按快門。我看過的相關照片，還包括早期駐台美軍於一九五七年拍的。其實，那個年代的渡口影像看起來都差不多，倒是老友陳傳興為「他們在島嶼寫作」記錄片系列親自執導的《化城再來人——詩人周夢蝶》，在這一帶拍的片尾好極了：有兩分鐘之久，鏡頭完全不動，畫面中的渡船慢慢由最下方划到最上方，然後出鏡，彷彿升往天際……

渡船從此岸到彼岸、從生死到涅槃的意象，圓滿詮釋了整部紀錄片的精神。在片中，詩人的一日帶出了他的一生，而一生又短暫地彷彿是一日。眼前的渡船緩緩駛近，兩位釣客依舊神態闌珊，我不禁猜想：今天相機記錄到的，是他們的一日，或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