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歸來在夢中
愛人的靈魂應該會隨著記憶,回返尋索他的所愛,而夢應該就是靈魂最容易尋訪舊愛的祕道了。
《當愛比遺忘還長》這本書記錄了朱全斌陪伴愛妻生命的最後歷程,和他做為一個「被遺留下來的人」,生活的種種。不只是記錄事件、心情,他還將這個哀悼的期間所做的夢境與讀者分享。而那是最無遮掩的愛的連結。
書的第一句,朱全斌問:「靈魂有記憶嗎?」
我想如果答案是有,那愛人的靈魂應該會隨著記憶,回返尋索他的所愛,而夢應該就是靈魂最容易尋訪舊愛的祕道了。很多人跟我談夢,因為夢分析是我的專長,全斌也和我說起他的夢。良露過世一個多月後,全斌說他夢到良露,夢中愛妻的體溫、兩人身體的接觸,一如往常。這到底是什麼? 是她的靈魂回來安慰、道別? 還是有其他的理解。他很好奇。
當我們失去家人、摯愛,祖先的夢文化會突然的擄獲我們。做七時我們會祈求逝者入夢,對夢不到所愛而失落。質疑著為何她去到別人的夢裡,卻不到我的夢中?我們談及夢裡的世界,如同白日尋常生活,只是逝者換成了靈魂的形貌。逝者在夢裡訴說她的需要,報告她的近況,說她的不捨,得夢的人總會因此得到安慰。周遭的人也總是羨慕著,因為這說明了夢者與逝者的深度相連,他們彼此可以跨越陰陽而互通聲息。這樣的夢文化讓夢成為幽冥世界與陽世間的暗門祕道,逝者的靈魂藉此跨界而來,與所愛相見。用這樣的態度看待夢與靈魂時,全斌與良露是幸福的。全斌綿密而持續地夢到良露,讓我們知道他與良露的情感,不因死亡而被阻斷。她的靈魂總能藉著黑夜的遮蔽,繼續越過生死隔閡,跨界而來,說著、觸摸著她愛的人。
身為心理分析師的我極少用這樣的觀點解夢,現代心理學將夢視為潛意識對意識自我的對話,夢成為我們理解潛意識不可少的資訊。夢境的故事、場景、人物都被視為是潛意識的語言,用象徵的方法傳遞訊息。透過對自我象徵的理解,我們從無意識的深層大海裡挖掘出自己真實的感受、想法和渴望。現代心理學的夢理論,認為沒有一本解夢書可以解碼式地拆解個人的夢意涵,因為夢的象徵意義必須被放入個人生命的脈絡,它的真相才會顯現。我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讀全斌的夢,因為失落哀傷的過程裡,潛意識也悄悄地做著修復身心的工作。
良露去世一個月又二十天,全斌夢到「和良露一起去旅行」的夢,他在夢中騰空飛行,從懸掛的恐懼到放心自在,他的內在世界對他說:這是唯一的方法(That’s the only way.)也就是去經歷這無可迴避的失落歷程。在夢中,飛行的工具由兩腳懸空的纜車,一步步變化成巨大安全的飛行船。良露離去後兩個月的夢,更進一步地讓夢中的全斌接受愛妻的死亡,她不會再打電話來了。良露過世四個月又十二天後的夢,我覺得特別揪心的美麗,那是一個清明夢,就是夢中的自己知道自己在做夢。
朱說:「我知道我在夢中,可是請妳不要這麼快消失,讓我們說說話,讓我好好抱抱妳。」
「妳在那邊好嗎?」
良露說:「沒有這裡好,那邊沒有你,怎麼會好?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
這麼美麗又讓人心碎的愛情密語,不是劇作家編寫的台詞,是全斌無意識世界裡愛的誓言,也是對死亡全然的接受。或許清醒的白日,全斌尚未能止住悲哀,可是無意識裡的自己已然能擁抱這個死生的智慧。
全斌有一個疑似做夢的經驗,因為有特別強大的身體感知,讓我難以用慣常的分析方法理解,將此夢視為潛意識對巨大的失落做出補償,讓喪妻的創痛得到精神修補的機會。我跟自己說,或許這真是良露的靈魂回來,溫柔的撫摸著她的愛人,鑽到被窩裡偎在丈夫的身邊,笑著跟他對話。榮格分析師Von Franzh 曾提到一夢,她夢到父親回家,並覺得這是父親靈魂回來的夢,她和榮格討論這個可能性,夢分析的天才榮格完全同意她的說法,也就是夢中的父親不是一個象徵,而是真實的靈魂歸來。這樣的夢並不多見,可是全斌在良露離去後的一個多月就經驗到,靈魂的歸來,實在是他們此生愛相依最最清楚的證明。
靈魂歸來的時候,此身雖在堪驚;然而,藉由書寫,全斌載記了一種比遺忘還巨大的力量。
(本文為作家韓良露夫婿朱全斌先生憶念摯愛的新作《當愛比遺忘還長》書序,有鹿文化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