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吳德亮

早在物質不甚豐厚的年代，兩岸民間都有所謂的「鋦瓷匠」，專門為人修補破損的陶瓷器，閩南語稱為「補硘仔」。名作家亮軒也曾告訴我，說鋦補技藝早年非常普遍，沿街挑擔叫喚作小生意，幼年時也常見鋦匠在家門口坐著小凳，以金剛鑽等工具補碗。他說「匠人左手握住瓷碗，右手握弓，左右拉動弓子，金剛鑽被弓弦帶動而飛速旋轉，鑽出細孔後，再將鋦釘敲入」。

「鋦」字在《辭海》的解釋為「鋦子，一種兩端彎曲的釘子，用以接補有裂縫的物品」。至於鋦釘，除了特殊較大的「梅花釘」外，台灣大多稱為「騎馬釘」，對岸不同省分或稱鉚釘、巴鋦子，也有「螞蝗釘」的稱呼。

時間拉回十三世紀的南宋時間，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的武將平重盛擁有一只來自中國的「龍泉窯」青瓷茶碗。茶碗後來輾轉傳到室町時代、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政，不過當時底部已出現明顯裂痕，因此以將軍之尊送回中國，希望能換得另一只青瓷茶碗。

根據江戶時代儒學家伊藤東涯所撰寫的《馬蝗絆茶甌記》記載，因為當時中國並未找到相似作品，而特別委請民間工匠精心鋦補後送回日本，使得碗底從此留有六處的鋦釘，為原本身姿與釉色動人的茶碗更添風韻，反而成了評價更高，且獨一無二的絕世珍品，並因此而得名為「馬蝗絆」。目前且已成了日本國寶，珍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內。

可喜的是，台灣近年的鋦補工藝已從最早沿街叫喚的「工匠補」，提升專業的「技術補」，再至近年由藝術家積極投入的「藝術補」，將單純的「補破陶」提升至藝術創作的層次；其中又以中部的漆器名家李國平與金工藝術家蔡長宏兩人最為出色。

二○○九年六月我曾發表一篇圖文〈茶香在詩畫間舞動〉，說高中時參加文藝營就相知相惜的老友詹君，在他的私人畫廊裡藏有一幅四開的單色水彩，仿古的檀木畫框中，以針筆黑色線條繪出的房子連綿不絕，有古厝、有廟宇，也有公寓大樓，跨越時空層層密密彼此促膝在白色的畫面上，鮮橘色的天空則有白圭瘦筆書寫的詩〈今晚冷風向西〉，那正是我學生時期的作品，因此返家後始終念念不忘。我特別再挑了塊白色大陶板，順著記憶中的意象以白圭筆直接揮灑，將胸中累積的房舍以黑色釉料一一繪出，再以彩色釉料繪出鮮橘色的天空與茶園。高溫瓦斯窯燒成後嵌入厚實木框做為茶盤使用。

可惜有次上電視節目談茶，陶板不慎在錄影時摔裂，只得將其束之高閣。就在一年多前，蔡長宏自告奮勇要幫我鋦補，我想反正已經破損，就讓他去「玩」吧，也沒有抱以太大的期望。

沒想到半年後，長宏果真攜來了鋦補後的陶板茶盤，跟一般銅釘或K金釘的制式鋦補全然不同，而是以純銀為材料，依據畫上破損的景物作具象「彌補」，例如以飛翔的一群鴻雁鋦補天空裂縫、以一隻蹲坐的貓鋦補屋頂、以窗格鋦補屋牆等，讓整個畫面又「活」了起來。尤其鋦補的群雁還導入透視的概念，按消失點逐一縮小，最後在鋦釘上落款，算是兩人的「共同創作」了。

因此我再進一步，將超現實陶藝名家張山創作、不慎摔落而四分五裂的「兔子在海邊看書」瀹茶陶壺，交給蔡長宏，看看他到底會用什麼方式來鋦補？不過長宏接到時卻顯得有些惶恐，因為張山向為他景仰的前輩，深恐鋦補弄擰了原作本意，因此一拖就是半年。

就在幾天前，長宏帶來了他鋦補完成的作品，小心翼翼拆開包裝的氣泡紙，就讓我大感驚豔。原來為了延續張山超現實的反諷意象，蔡長宏特別在以兔子為首的紅色壺蓋上，以純銀雕塑了蘿蔔、手機、刀子以及書本依序排列，他說張山習慣以壺藝作品控訴人類對生態的無情破壞，而現代文明帶來的食物浪費、智慧型手機普及造成人際疏離；以及社會充斥的暴戾之氣、電腦取代實體書籍等現象，他一口氣全部賦予具象作為鋦釘。

至於斷裂的壺把，長宏除了以六枚K金螞蝗釘連接固定，還畫龍點睛地在尾端不堪鋦補碎裂的螃蟹大螯上，包覆完整的純銀，是作為身體的療傷或心靈的療癒嗎？我想起路易斯．卡羅風行全球的童話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愛麗絲從兔子洞掉入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美麗世界，荒誕卻充滿趣味的情節引人入勝，其中第七章兔子的瘋狂下午茶，更與長宏鋦補後的超現實美學意境異曲同工，令人莞爾卻又引發無限的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