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光

不到二十坪的小公寓，只有兩間房，主臥室格局最為寬敞，另一間書房則窄小許多，一只純白衣櫃與兩張辦公桌幾乎占滿所有空間。當母親說要移動靠牆的書桌，撤掉椅子，添上單人床，我很懷疑，這麼小一塊地方，真塞得下一張床嗎？

妹妹出生前，我都與父母同睡，直到六歲那年，才正式「遷出」。主臥室勉強放進一張嬰兒床後，再也沒有多餘空間，又不能讓我睡客廳，父親正煩惱之際，母親靈機一動，走進書房細細丈量，便就此定下「新床」的位置。

班上同學大多都有自己的房間，一句狀似尋常的「我房間如何如何」，我聽著卻羨慕得不得了，覺得敢「單獨在黑漆漆的房間」睡覺的同學，看起來很早熟又很厲害，自己相形之下，似乎「幼稚」許多。如今，我總算也有一塊自己的領土，就算裡面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只有那張簇新的床單，也夠我開心好幾天。

入住當天，躺在精挑細選的紫紅色米妮床單、米妮枕頭與米妮被單裡，我心滿意足，在床上滾過來又滾過去，像個找到失落寶藏的冒險家在金礦堆上打滾，彷彿人生的幸福已緊握在手。

然而，燈一滅，陷入黑暗的書房宛如另一個世界。

儘管眼睛慢慢適應，床單與被子上的米妮依然看不清楚，房裡的書桌和衣櫃的輪廓模模糊糊，變成奇形怪狀的生物。我突然害怕起來，想找人求救，卻失望地想起，我已不睡在主臥室了。

我一時想不出辦法，只好用被子蓋住頭，面朝牆壁，希望可以消除心裡的恐懼，孰料頭一轉，我馬上就被牆上的景像嚇傻了。細長的白色影子一列接一列，排成整齊的隊伍，以固定的節奏穿過一扇似窗又像門的方塊，消失在黑暗中。這些是等著投胎的鬼？接受審判的亡靈？還是萬聖節影片常常會出現的骷髏人？

我嚇得昏頭轉向，死死躲在被窩，尿急也不敢去廁所。一雙眼睛瞪著牆壁，深怕影子突來的攻擊。不知瞪上多久，我終於發現，移動的影子是路過的車燈反射，方塊形狀的影子，可能是路燈照到窗戶的投影，沒什麼好怕的。

沒什麼好怕的，我告訴自己。也許正因為「沒什麼好怕」，恐怖的幻想才更需要急速成長進化，膨脹成一隻難以駕馭的怪物，猛烈侵犯睡眠的疆界，夜復一夜地證明自己的可怖。

父親建議聽音樂助眠，特地出借他收藏的一套古典音樂CD。他深信，音樂可以放鬆心情，增加睡眠品質。我半信半疑，倒也抱持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姑且一試。

當晚，貝多芬的《快樂頌》低低迴響，透過窗戶反射的燈光，成串的影子依然在牆壁行走，優美的旋律愈聽愈詭異，好似「恐懼」這頭怪獸，隨時都有可能在下一秒跳出來攻擊。黑暗的房間，頓時成了虛擬實境的恐怖片，我的腎上腺素節節飆升，提心吊膽地提防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危險」。一片CD放完，我的精神還比睡前更清醒。

虔誠信主的母親，知道這件事，便把伴她多年的聖母像讓給我。木製的聖像約二十公分高，站立的瑪利亞低頭垂視懷抱的小耶穌，神情嫻靜優雅，散發神聖高貴之氣，多兇惡難纏的怪物來到跟前，肯定都只有受聖愛感化，乖乖升天的份，看起來總比以亡者當封面的CD可靠許多。

臨睡前，我將聖像小心安放枕邊，祈求一夜好眠，然後，懷抱極為慎重的心情，按下電燈開關。沒多久，熟悉的怪獸再度來襲，我把聖像緊緊抱在懷裡，期盼她可以發揮神奇的威力。說也奇怪，「怪獸」雖未如預期退散，但也沒有進一步攻勢，只在旁邊徘徊，發出威嚇般的低吼，伺機而動。

抱著抱著，同一個姿勢維持太久，雙手難免發痠。我把聖像一會放在床的左側，單手環抱，過一會，手麻了，又移到右側，再一陣子，則從右側移回左側。左移右移，右移左移，我終究免不了失手，「咚」一聲，瑪利亞端莊的臉龐直直撞到地面，我的心臟也差點跟著停頓。

我趕緊手往床下一撈，撿回聖像，一邊就著窗邊微光檢查有無裂痕，一面對聖像拚命道歉，好像在對真實的人說話一般。確認聖像無損，我馬上用力抱緊，翻身面朝牆壁的一側，身體貼到牆邊，盡可能拉遠與床沿的距離。為避免受牆上的影子影響，我死死閉上眼，心想，這樣聖像總不可能摔下去了吧。

別掉地上、別掉地上、別掉地上……固定的念頭，固定的節奏，彷彿數羊的變化版，一下、一下，阻絕外界侵擾，輕輕推我入夢。

等意識再度回攏，已是隔天早晨，一心掛念的聖像卻不在懷裡。猛然一看，瑪利亞竟然以與昨晚相同的姿勢，固執地趴在地上。我怎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什麼時候翻的身、什麼時候手鬆開、又是什麼時候手打到或推到，瑪利亞才會有床不睡，睡去地板。

可是，我確確實實，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等到兩年後搬家，母親送我的聖母像早布滿細小傷痕，尤其鼻頭部分，磨損最為嚴重。我始終不敢讓母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