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翻開胸前的那本書

當所有的友善與惡意、熱情與冷酷，分別在每個人的枕間睡去之後，我常獨自醒在夜裡。

如果讓我選取嘈雜而睡眠安穩的日子，我想自己仍會毫不猶豫地掉頭，再次朝真空般的不眠夜走來，安靜地翻開一本書，讓那些沒有聲音的言語，喚醒我所剩無多的智慧。

我選擇的書籍總是智見過人，只是因為體能所限，我能夠智解的篇幅有限，因而語句間的真知，往往只夠點亮一個夜晚的黑暗。而眼力不濟了，我便將那點光明闔在胸口，關掉檯燈、塞入耳機，在黑暗中閉上眼睛。

暫離人世的喜樂憂悲，我選擇了一夜一夜的孤獨與空白，以自己胸中的寬敞與真實為歸屬，在人與人之間的言不由衷、皮面上單薄的熱絡之間，獨自走過一切的寒涼與燥熱，回到我和暖且清楚的、情感與智性的亞熱帶。

❖我與我的小女孩

雖然說不上是快樂，但一整天的憂思的確開始鬆動、成片成片地剝落。

都午夜了，隔壁臥房裡的母親仍舊傳來清喉嚨的聲音，原來母子之間，即使彼此都有了年歲，夜裡難眠的慣性還是透過早已剪斷的臍帶，彼此相連。她開了房門坐在外頭的小沙發上，捧了本《地藏經》念誦起來，我彎腰與她聊幾句，看著她戴了老花眼鏡，圓呼呼的、孱弱的身子，不婚的我覺得她彷彿就是我的小孩、我的小女孩。

她並不睬我，低頭又誦起經來，可是她一定懂得我方才的笑意，她懂的，每個母親都是兒子的外星人。

回房後我戴上耳機，梵唄如潮聲在我腦際若來若去，洗脫一日而來的世故與勞倦。黎明前的黑暗中，我一邊瞌睡一邊嚼著麵包，胸中只剩滿心鬆軟、無名的感謝與睡意。

❖中國四大美人

在就讀五專之前，除了國語、國文課本外，我是完全沒有機會接觸文學的。唯一「類似」文學的，就只有我小六時，爸爸去中華夜市的舊書攤，買來送我的一本《中國四大美人》二手書。

知道古代的「美人」都很崩壞，是近年透過網路才知道的事情，但是小六時四大美人的故事，的確給了我無窮的想像空間。那本故事書在國中入學前，一字不漏地讓我看掉四或六遍，後來大概是爸爸嫌我太迷閒書了，偷偷將那本書取走，於是我又再次與文學絕緣了。

然而我還是嘗到了文學的馥郁，於是這本故事書，便將一顆結結實實的文學種子，深深埋入我不忘的心裡，並在多年以後的文學路旁，栽成一株瘦小、卻恆常油綠的灌木。

❖年輕時創作、年長時寫作

創作與寫作需要的不單單是腦力，體力更是再要緊不過了！回想自己從一筆一畫將方塊字寫在稿紙上，到現在方便好用的電子書寫，隨著體力漸消，那股續航力愈是退潮。

所幸要把文章寫得漂亮，滾燙的熱情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智性的條分縷析、層次分明。所以相對於年輕時的衝撞，長了歲數的現在，反而更擅長表現構想。

唯唯可惜的是，理智取代熱情後，題材與表現形式就有了慣性，創意在愈見縝密的邏輯思考中變得不夠大膽，唯有精細度與精確度看得出功夫。

所以我常覺得自己年輕時，擅長的是表現抽象概念的「創作」；而現在較能上手的，則是與閱讀者深度溝通的「寫作」。雖說兩者皆可看出一點火光，然而多了腦力、少了體力的現在，「創作」經常是胸中燃燒不全的營火，腦力足以點燃，體力卻無以為繼。

❖人世浮光

我的人生一路走來，一概採取「守勢」、未曾動到「攻勢」。感情如此、學業如此、事業如此，都是自然就好。

從小老師給我的評語都是「沉默寡言」，就為了這個評語，我每次學期結束都要挨上爸爸的一頓好打。

然而我未曾因父親的責打而服降，因為人生河道上漂浮的一切，以真誠與努力贏取的，我會懂得珍惜；假藉機巧偽善換來的，我自然不會當作一回事情。就像兩顆一模一樣的礦石，一顆是如假包換的寶石；而另外一顆，無論現實上它再怎麼真實，它真的就只會是一顆石子。

❖夜裡的雨聲

夜半安靜得只剩雨滴打在棚架上的聲音，無序而即興地敲著，我的心裡也有一場雨飄飄搖搖，悄聲滴落在呼吸間。

當人生徬徨在狹縫間，該醒時未醒、該睡時不睡，就如同生命氣象，該來的未來、該去的不去。生活等著收拾、而心裡只剩抹不乾爽的潮氣。

我起身到廚房沖了杯熱茶，回到房裡，在黑暗中聽著冷雨，一一點閱自己落了一地的心情。

❖為自己做一個練習

如果你的胸口也有鬆不開的呼吸、摘不掉的重量，請試著做一個練習：將自己的思考與感覺拉開一段距離，也就是說想起什麼，別立刻以感覺回應自己的想法，想法與事實有一段或長或短的距離，也可能毫無關聯。

嫻熟這個練習後，可以讓我們不必否認現實，就能減輕生理與心靈的重量感，並避免壓力成疾。這個練習其實就是理智的鍛鍊，當我們在思考與感覺之中讓出空間，理智也就從而浮現，儘管人間依舊擾嚷，我們的身心仍能奏出輕快柔和的樂音。

❖寡憂的歲月

雖然年輕時不是沒有憂慮與憂鬱，然而比諸四十後的壓抑，那些就像為料理提味的佐料，人生的一切都還堪稱完好，生活也是令人愉悅的。

如果說氣盛時的煩惱是酸，那四十後的憂思便是苦味了。

年輕的人們啊！請珍惜一生一時的青春，以難忍的狂放為印記、為愛自豪，但是不緊繃不放逸，嘗過美饌之後多啖家常；淺酌之餘常飲清茶。雖然炎夏之際滿心盤算寒冬也是可憫；然而寡憂之日不知蓄積更是可憐。其實人生的一切又復一切，明明白白，如天秤有時傾於一側，卻常平衡在自己的度量裡，這樣也就差不多能把生活與人生，過得豐富而怡人了。

❖泰迪熊的安眠樂

在城市難得的、黑色的空白中，我獨自在二樓小小的房間裡敲打鍵盤，耳機塞入耳道，樂音時而輕緩時而熱烈地拍在腦際。

如律的擊掌聲與大提琴為伴奏，歌者低語般的嗓音襲透耳膜，雖不是鋼琴滑潤的樂音，印象中卻像一夜讀畢的、莒哈絲的《如歌的中板》，曾經窗外的天光就要亮了，最後的夜色猶如一片半透明的深藍色薄膜，我關掉文字編輯軟體，身體像一隻蓬鬆柔軟的泰迪熊，噗噗地將自己拋在床上。我慵懶地將被子拉上頸間，享受車流駛過之前，輕盈的、短暫的，今夜的二度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