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評貴
我青春時期的一半時間,可以說是由火車站所構成的。從高中時期開始,我便開始通車。彼時,火車對我而言,是一次次的遠走與飛翔,是初試啼聲的振翅,雖然那只是每天的短程試飛,但它仍充滿著對遠方世界的想像。想像著車廂底下的鐵軌壓過滿路碎石,兩條平行的傷痕刮過地面,一如短暫而簡單的青春,在一切幻祕咒語啟動之前,早已未經停留地往前而去。但這一切是如此快速又漫長,像要度過一整個月的潮溼溽暑,但那的確就已是,我們青春的全部了。
時間再往後一點,高四的時候參加重考班,便大量時間往返潮州高雄,第一次來到高雄這樣的大車站,剩下的印象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強烈曝光,將一日的陽光傾倚進來,站內的廊柱皆因這長期不變的光照角度,而顯得縱深是那樣的富麗充足。之後考上大學,在各種不同的車站轉徙流浪,這一道道鐵軌所組成的,是通往各地的樞紐。每一個站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因此那同時也可以想成是一次次離開家鄉的過程,一次次的離開,其實也只是鄉愁的複製與再現。
但這樣的鄉愁久了,也像是平日慣飲烈酒者,早習以為常,而非每次的遠行,都像初次般割動傷口。曾有一次,人在中壢,當時天氣漸漸轉涼了,空氣的溫度和味道,聞起來都冷冷的。特別是入夜之後,出門,發動機車,往其他地方騎去。全身體膚與氣流摩擦,車燈探路,在這偏僻的地方,亮光也只能照出一隅。那時我騎在車上,忘記為什麼這個場景如此熟悉,大概是生命中的某一個片段,被生活裡的各種細節打落,在論文迷夢與現實的交錯之中,不小心落在這個時刻裡。以至於看起來,這一切充滿了已發生過的既視感,潛意識裡隱隱約約感到無比熟悉,但在實際生活裡卻是全新的經歷。
可是想了一想,機車漫無目的在生活圈裡逛了一遭,總歸是明白了。那是重考時期,六、日回到家中過夜,緊接著星期一的課,迫使你不得不早點起床,搭最早一班的區間車,通常是天還沒亮,坐上整節無人列車的魔幻場景。父親與我一同早起,將我載過去,為著我對國中三年、高中三年不認真的懺悔,重新認真回頭讀書的場景,以及許多大談著進入想要的科系後,能夠承諾給他們一個適得其所、發揮絕佳能力的兒子。
但那時爺爺正住在那鄉間醫院的七樓,全身插滿管子。
在父親送我離開後,我總站在車站的門口,看著漸漸醒過來的整個鄉鎮。但空氣裡仍瀰漫一股濃烈的屬於黑色的氣味,望向醫院發光的頂樓。心裡想著:「我一定可以。」列車往北行駛,先是高雄,你在那裡住了一年,再來是彰化、台中、花蓮、桃園。一定可以,總是這樣沒來由的。當時騎著車,覺得時間有點錯亂,彷彿回到父親載著我,前往仍在黑夜中的車站,要一直往北,往北。揮一揮手,當年那個自己又站到了車站門口,望著發光的醫院頂樓,覺得「我一定可以。」
時間到了現在,飯後,我沿著景美溪的河堤散步,天氣逐漸轉為陰沉,看不到落日的餘暉。只有路燈堅持站在河堤上,將自己的光芒與河水融成一片,我沒走太遠,看見河道的兩旁布滿大小不一的淤泥,想是前陣子颱風沖下來的吧。走了一走,感覺自己就像剛到花蓮時一樣,坐在南濱夜市的消波塊上,一遍遍讓海風吹來,直到身後的夜市點起燈火,我才離開。而我在這座名為台北的城市生活著,佇立在溪畔一隅,也是等著身後的城市,亮起所有燈火,驅散黑暗,我才願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