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黛嫚

人生的第一道作文題是什麼？大部分人都可以回答出來，通常啟蒙期寫作文，一定會有的題目便是「我的志願」，成人世界非常在意孩子將來的遠大志向。

我從小立志當老師，每一寫到「我的志願」這個作文題都是我將來要當老師，作育英才。不是我對教師這行業有什麼神聖想像，複雜的原因不在此贅述，不過我真心想從事的行業是新聞業。已經記不得這個想法形成的契機是什麼，唯一的線索可能是我父親有一段時間的副業是某報的經銷處，作業內容是接受刊登廣告、訂閱報紙的業務，以及把報紙交由送報生發送到訂戶處。第一時間接觸到父親口中的「新聞紙」，雖然大部分內容看不懂，但加入那有著重要消息的「新聞紙」的行業，卻在我心中萌芽。

我當然知道我沒有機會當新聞記者，因為我立志當老師，我的人生道路已經鋪設好了，怎麼有當新聞記者的可能？

在報社，我的職銜是編輯部編輯，但在新聞科系出身的梅新主編主導下的副刊，有很多內容要去採訪報導，所以新聞版面的編輯要會組版，而副刊編輯的條件之一便是要有寫作能力，不知不覺我竟接近自己以為永遠不可能的志願。

風雨交加的颱風天，竟忽然想起已故作家張秀亞。我記得在某一個颱風過後，我正好有公事要找她，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接電話的人告訴我，張阿姨跌傷了，不方便接電話。後來我看到報導，張阿姨因為獨居，摔了一跤無法動彈，困了一天才被清潔工發現，有驚無險，之後她便離開台灣到美國和兒女同住。

張阿姨在美國也常給我寫信和卡片，隨手一翻便是一封，張阿姨寫道：「我年輕的小友，聽說台北前有颱風颱雨，願一切安順，長如所祝」，這便是為什麼我總在狂風驟雨之際想起她。

她是我第一位獨立採訪的對象。那時進副刊未久，雖然已經發了幾篇稿子，但都是跟著梅新主編去當記錄，他問我寫，這個任務交到我手上，我也沒有多想，便和張秀亞女士約了採訪時地。一見面，她便要我叫她張阿姨，親切得就像我們是舊識，然後她問我要談些什麼呢？剎時我腦中一片空白，我只帶了一個題目來訪問，張阿姨一定立即知道我是菜鳥，於是她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娓娓而談，我只需照顧錄音機正常運作。寫完訪問稿，我寄給張阿姨，她訂正了幾個錯誤，還直誇我寫得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篇訪問稿是如何完成的。

張阿姨當過《益世報》的副刊主編，她編副刊的準則，「只以文章的形式和內容來定取捨，堅強的內蘊、優美形式與獨特新穎的風格，是我們選取文章的標準。」除了編副刊，張阿姨也以行動告訴我採訪的準則，先研究受訪對象、擬定訪問題綱、訪問時隨著受訪者的回答調整問題，卻是我之後採訪報導的標準作業。

張阿姨去美國之後因為腿傷不曾再回台灣，我曾趁著參加會議的行程去探望她，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張阿姨那圓圓的臉、圓圓的眼鏡、圓圓的笑容竟成了我腦海中永恆的圖像。

副刊這一類的採訪工作，和新聞記者跑新聞、寫新聞稿應該還是有一段距離，不過對我來說，人生第一道作文題，應該也算實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