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要不是為了求索一本日文書，我或許永遠都不會注意漢口街上那間不起眼的小書局。

三月午後，台北市竟熱得像七月。我躲著陽光，小心穿過新光三越的後門，過了兩個路口，來到漢口街一段，向著重慶南路的方向繼續，但愈走愈覺得不安。記得K提醒過我那間日文書局離商務書館不遠呀，走著走著，都已來到重慶南路，怎麼什麼都望不到。問了附近的老伯伯，才知道街角的商務書館已經關門大吉。若此，書局應該就在附近了，可總不見店家身影。左拐右繞，才猛然發現日文書局就近在咫尺，蟄伏在一幢不起眼的小公寓裡。

鴻儒堂書局，三樓。

我沿著狹仄的樓梯間蜿蜒而上。甫靠近二樓，隨即嗅到古雅的香水味，沒看招牌，以為是香水專賣店，且是專賣古早味的那種。攀上，才知道原來是間老式的理髮廳。竟沒有洗髮精的泡沫味。再往上一層，咖啡香襲來。走近，說不上華麗雅緻，只覺得小，怎麼那樣小。一層樓約莫二十坪，擘分為二，三分之二是咖啡廳，剩下的是書局。

出版市場愈來愈萎縮了，受到衝擊的絕對是小書店、學術書店，如波濤水面，小船受到的波動遠遠比大船大，甚至大船導致水面起伏，更深深震盪著扁舟。

邁入書局，眼睛環了一圈，密麻的書本。櫃台老闆雙手抱著胳膊，盹睡著。睡得那樣沉，完全聽不見我的腳步聲。遂忍不住語帶歉意地喊了句不好意思。老闆醒了，迷濛又得故作清醒，「你好。」老闆睡多久了呢？開店的時間有多少人喚醒他呢？我不敢多問，只問了書擺放的書櫃位置，便到角落尋找。我逐一抽下幾本日本文學史，翻閱著，又放回。想起長輩的書房，也是這般大，高高的木頭書櫃，擺放著中外文學著作。我的指尖蹓躂在書冊、木頭櫃，像遊蕩在迪士尼樂園的孩童，沾著點興奮，捨不得離開。

結帳時，老闆細心包妥書籍。「鴻儒堂，創立於一九三六年。」我低頭看見書店名片，短短一行字，曝現著時代、曝現著歷史。那時候大稻埕的菊元百貨已經開幕，那時候楊逵剛創辦《台灣新文學》雜誌，那時候皇民化運動正如火如荼展開，那時候……那時候這間書店開張，意味著什麼呢？老闆把書交給我，塞了張名片到紙袋裡，對我說：「下次再來啊！」和煦的微笑，那麼親切。

沿來時路下樓，咖啡氣、香水味，襲來，又被甩開。離開大門，我看著招牌，其實並不想像中那樣小，但它卻又那樣容易被人忽略。來往騎樓的行人，誰又真的會踏入裡頭剪髮、喝咖啡、買書？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時代開始把上一世紀的餘末慢慢淘盡，究竟又是誰會留下來呢？

在不起眼的小樓裡，一層一層，都是昨夜星辰昨夜風的老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