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子
小時候,過完年,最期盼的就是三月二十三的「媽祖生」了。媽祖生的來臨,預告夏天的腳步悄悄近了,預告將擁有一套新衣和一頓豐盛飲食,在物資不充裕,經濟困窘的年代,「媽祖生」是幸福的代名詞。
童年,家就住在台中旱溪「樂成宮」附近,每年三月的媽祖出巡,是地方上的一件大事。家家戶戶按男丁數樂捐,然後給你一盞大紅燈籠,可以掛在屋下簷前隨風搖曳,夜裡溫暖的光暈,有喜悅的節慶氛圍,還有人生靜好的溫馨長遠。主婦們忙著收拾家裡,忙著在菜市中穿梭,費心挑選鮮紅的魚、翠綠的菜;並準備好三牲四果好迎神拜拜。
離家不到五十公尺就是個小菜市,母親在採買蔬果的同時,也會在小攤上為我們姐弟挑選新衣。手足們穿了什麼,我已不復記憶,那一襲繫著蝴蝶結的紫花洋裝,即便年代久遠,有若蝴蝶翩飛的快樂,至今仍在我心中熠熠生輝。如果說上學時穿的卡其制服有若泥土般平凡,那麼這新衣就是燦美如花了,感謝母親總在「媽祖生」那天讓泥地開出花來。它讓我可以昂然面對客人,得到讚美,滿心歡喜。但母親卻是數年不變,老穿著那件已洗得花色泛白的粗布洋裝。
媽祖生當天,如果是假日,那是皆大歡喜的。我們可以去看媽祖出巡時鑼鼓喧天的「鬧熱」。七爺、八爺威風凜凜的在前開路,媽祖神轎則前搖後擺,繞過大街小巷。家家戶戶在門口擺起香案,所有的母親、阿嬤們神情虔敬的拈香祝禱,口中念念有辭。鑼鼓、嗩吶齊鳴,混著吵雜人聲,再加上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整個城市是沸騰的,耳朵彷彿要爆開來了,但心中卻無比安寧,因為有媽祖保佑,整年都可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過了正午,空氣中縈繞著的,不再是鞭炮香火味,而是一陣濃過一陣的菜香、肉香、炸粿香。囝仔總是三不五時,就跑到廚房轉轉,看看爐子裡嫣紅的火焰;聽聽鍋鏟碰撞的清脆聲。而忙得不可開交的母親一邊趕人,還一邊遞給孩子一塊炸粿,那真是大大的滿足啊。其實,不一定要吃的,那濃稠的香味瀰漫在大氣中,彷彿可以透過皮膚直通胃腸,只須聞聞嗅嗅就已經飽了 。
若是要上學的日子,人人在教室裡是坐立不安的。心裡頭惦記的不只是即將吃到的美味,或是客人到來的喜悅,更是廟前廣場演出的精采好戲。放學時人人三步併兩步的走,好像後邊有根竹竿趕著。回到家,書包一放(老師總會很仁慈的在當天不出功課)換上新衣,搬了圓凳,呼朋引伴的往媽祖廟奔去,是去看已接近尾聲的午戲,順便為晚場戲占個好位子。
布袋戲和歌仔戲台,在廟前廣場矗立,互相飆戲,誰故事精采,唱作俱佳,誰就能把人潮吸引過去。好戲,叫大家看得如痴如醉,大聲喝采!甚至有些「富有人」看得大喜,還會送上一大包賞金!戲團老闆會在戲劇空檔播音致謝,或在台上貼著銘謝的紅紙條,紅紙貼得愈多,台上的演員就演得更起勁了 。
有時,好奇的我也會跑到後台去一窺究竟。忽見在台上扮皇帝的人,卻在後台抱孩子、餵奶、換尿布,在厚重油彩的覆蓋下的臉,有汗水涔涔流下,威風皇帝成了溫柔的慈母,那真是令人震撼的,原來,台上台下竟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啊!
看完戲回家的路上,已是家家人聲鼎沸了。因為夜晚的宴客是「媽祖生」的重頭戲,不論貧富都得辦桌請客,所謂「輸人不輸陣,輸陣歹看面」。那天,家是煥然一新的,比平常亮麗許多,也許是桌上鮮豔的菜色,把老屋給照亮了吧!一一向客人問好後,囝仔就得餓著肚子,待在房裡,聽大廳上爸爸和親戚朋友的杯觥交錯、談笑風生。如果有客人貪杯,非要划拳助興,一喝再喝,那麼熬到九點才能吃飯,也是常有的事。然而我們不氣不怨,除了是禮貌,更因為客人走後,他們帶來的餅乾禮盒伴手禮,是我們的最愛。那種上面繪著圖案的鐵盒子,一打開,香味撲鼻,許多彩色的玻璃絲點綴其間,手足們一人分一撮,可以拿來妝點我們的鉛筆盒;而餅乾分食完後的鐵盒子,更是每人心愛的珍藏箱,裡面可以收納各色糖果紙、貝殼、小髮夾、小紙人……琳瑯滿目,滿載著童年點點滴滴的美好回憶。
長大後的「媽祖生」,母親不再親自下廚,改由專人來辦桌;我們也不須躲在房間垂涎等待,而可以邀請朋友來家裡做客。然而,戲台前的觀眾,愈來愈是稀落,我對「媽祖生」的期盼,也因為妻為母,生活壓力、忙碌工作而漸漸冷卻,甚至遺忘。
時至今日,我只能在電視、報章看到有關媽祖遶境的盛況,重溫那鑼鼓喧囂,人們持香祭拜的古早味。我懷念,因為那是童年時「幸福」的代名詞,是平凡日子裡,難得的繽紛多彩;我也流淚,因為我再也見不到父親豪爽宴客的燦爛笑容,戀戀「媽祖生」,我眷戀那一段無紛無擾、知足喜樂的流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