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郅忻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一起到台北的路程中,妳向我與另一位越南華裔的姐姐訴說妳的感情故事。故事的初始並未有關於台灣的可能,但人生之路卻牽引妳來到這座島嶼。妳拉著一只行李箱,經過海關,搭飛機至台灣。我的文字所能描述的過程總是過於簡單,光是那只行李箱該帶什麼,必然也花去妳許多時間。搭車赴往機場的途中,妳又懷著什麼樣的心情?
高中時候,我迷上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她因戰爭南渡,與丈夫趙明誠分別,所搜集的金石古卷在路途中變賣散失,她記敘:「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她說的是物器的丟棄,一件一件的物是牽繫她與丈夫北方家中日常裡的層層情意。我們所無法預測的戰爭,國與國的權力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瓜分,在妳的童年裡張牙舞爪。戰爭前,妳見母親身著華美之衣腳踏高跟鞋,戰爭以後,她收起高跟鞋,為生活與生存勞碌。
對於戰爭,我難以想像,那是我祖父輩幼時的記憶。阿公在六○年代到了越南西貢紡織廠工作,他曾轉述有同事是一九四九年後隨國民黨來台灣,他對那同事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做的事。還小的我不理解阿公說的是什麼意思,不能明白歷史的糾葛如何纏繞活著的人。只是,我嫁給H後發現,H的爺爺也是那群漂洋過海的人。一九七六年,胡志明攻抵西貢,阿公與同是台灣籍的同事們匆忙返台。他看過掉落在H廠不遠處的炸彈,砰的一聲,花樣街道碎裂一地。阿公帶著他的越南記憶離開人世,不知道他是否會遇見早在天上的爺爺,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不知道。
只能知道,越南與美國結束戰爭後,經濟仍得向大國靠近,像過去與現在的台灣。一個人的一生便從來不會是自己的事,總必須承擔著自己或者不明白的時代。即便如此,透過離開,妳開始了人生新程。
異地他途,為一份可以自立的工作,我從北方小鎮來到南方大城。我對此地並不陌生,大學四年也在此呼吸走路生活。只是,工作不比讀書,少了同學友伴,一個人難免寂寞。後因工作,認識了妳,伴我度過許多孤單艱難時刻。我曾於臉書轉貼一首黃鶯鶯的歌曲〈是否真愛我〉:
一艘船問一面海 你是否真愛我
或你只是依著我 帶你天地遊
我的帆與我的家 讓你吹著走
不問天 不問地 只想問你是否真愛我
——鄔裕康作詞、Dick Lee作曲
這首歌的節奏簡單,類近童謠,以樹與土、蟲與花及船與海幾組相對應的意象描述兩人關係,貼合我當時陷溺情愛之河的心境。但畢竟是臉書,以為發完便罷。怎知下回上課,妳居然將整首歌譯成越南文,唱給我聽,並教我唱越南語版本。不知怎麼,當一首歌轉譯成另一種語言,陌異化韻腳竟讓我體會另一種心境。後來發現,作曲者原是新加坡音樂家李炳文,我所唱的黃鶯鶯版本原已跨越國族疆界。再唱此曲時,老想起自己初學越語追趕節奏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多久,妳開始教我越南情詩,春瓊的〈船與海〉是我學會的第一首越南情詩,也是她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Chỉ có thuyền mới hiểu
Biển mênh mông nhường nào
Chỉ có biển mới biết
Thuyền đi đâu, về đâu
——Xuân Quỳnh︵1942-1988︶“Thuyền Và Biển”
只有船明白
海多麼寬廣
只有海知道
船來去何方
——節錄自春瓊〈船與海〉
熱烈愛情是春瓊詩的生命所歌詠的,她與第二任丈夫及孩子死於一場車禍,詩人的生命告終,詩人的詩多年後漂洋過海,安慰了被海環繞的島船上一個女孩。我曾經將自己比喻為船,將對方以為是海,最終發現,兩人世界總是輪流替換位置,最困難的仍是相知。
每個星期,自妳家的平房邁出時,我總像悟出什麼道理似的,懷著一分溫暖離開。船與海原不僅止於情人之間,妳我姐妹之情亦如是。海洋寬廣無常,其界限卻隨船的去向而延伸。我們之間,或更似於兩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相遇。前途遙遙,但我們皆願意以肉身跨越域界,走向更寬廣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