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前年冬天妳換蓋三公斤的蠶絲被。據說蠶絲透氣好，冬暖夏涼，又能調節體溫，比原本的羽絨被輕盈保暖，適宜安眠。母親為了冬季，特地為妳準備。因要包覆被胎，還添購兩件被套，布料經過防塵蟎處理，配合妳的過敏體質。
高中就做過抽血檢查，檢驗報告說，妳對灰塵和塵蟎高度過敏。鼻子開過兩次刀了，妳到哪都打噴嚏，有棉被沒棉被，乾淨骯髒都一樣。也弄不清怎麼過敏的，總之蓋著剛買的蠶絲被，嶄新花色，是可以高枕無憂的心情。租賃的房間床板是單人尺寸，加大的蠶絲被罩上去，就彷彿鋪天蓋地了。
天氣回暖，妳換薄被，Hello Kitty樣式，喜氣洋洋的樣子。很小的時候就有這條被子，陪妳過熱呼呼的夏天。換季，厚重的蠶絲被裝進大垃圾袋塞到衣櫃頂端，寒流再搬下來。說搬是客氣了，每次妳拉動垃圾袋，整團蠶絲被都是帶灰砸下來的。
妳力氣小，那團蠶絲被是負重極限，挪動時還怕沾到地板或牆緣。解開四個被角拆洗布面也是不小的工程，妳怕髒，仍然兩三周換被套。年初離開，房間就和被子一起擱著。
為了省錢，那幾個月妳蓋女房東留下的舊棉被，睡很薄的床墊。兩張床墊疊在一起，都是便宜貨，幾天就凹陷下去，枕頭也一樣，每回就寢，躺下時得非常緩慢，避免碰到車禍受傷的腰椎。
舊棉被悶放半年，有難以洗去的潮味。中間妳被趕出原本的屋子，暫時找地方落腳幾天，連棉被都沒有，就把床墊抽起一片當被子，硬梆梆蓋住半身。後來妳一個人走得很遠，每隔幾天換一間便宜旅店，無論如何是做生意的，每張床都比那套薄被好睡些。
在一件又一件棉被間，飄流異鄉。但妳變得害怕棉被，害怕那種接觸的感覺。旅途中妳常想，回去時，妳的床，仍只是床。熟悉的蠶絲被平穩攤開，凝結了整座房間的存在感，昨夜的體溫。彷彿妳只是出門上一堂課或吃一頓晚餐，從未遠遠離開。床上還會保存妳的氣味、作息、汙穢。
怎麼可能。那若無其事的柔軟被子，將把四壁對襯得極其堅硬、冷清。空無一物。妳是從被窩裡失蹤的人，缺乏形跡。
七月回來，蠶絲被果然還鋪在床上。已經不合時宜了，但妳遠行歸返，疲憊不堪。旅途又一切簡便，妳的日常習慣變得隨性，管不了那麼多。懶得換薄被，妳蓋著厚重的蠶絲被就過了一個夏天。
精神慢慢恢復後，妳發現蓋厚被子也好。妳怕熱，睡覺冷氣溫度開得低，薄被易著涼，又缺少覆蓋的安全感。把被緣拉到頰上，便有擁抱之態。那陣子妳常跟朋友開玩笑：「我的擁抱門檻很低。」
是的，妳曾經在老家的街上舉起牌子，邀請路人擁抱妳。ㄑ出車禍那天早晨，妳回過神就在救護車旁摟住載她的友人。更年輕一點甚至也在補習大樓抱過向妳哭訴情事的陌生女子。
張開雙臂，擁抱。像一床被子。這樣就可以了。
張開雙臂。溫暖的盡頭。對妳而言擁抱是極尋常的事，可此生妳都不會擁抱任何人比棉被更多。妳還要午睡，即使某天有了親密的情人，他也不可能日夜抱著妳睡得荒廢時間。
妳每天抱住棉被閉上眼，在緻密的被窩裡翻身、失眠。沒完沒了的睡眠。妳從不摺被子，反正幾個鐘頭又要睡了。摺得好好的線條，塵蟎就在那些筆直的隙縫裡生藏。
妳知道，防塵蟎的寢具，會隨使用與清洗次數漸漸失去效力。實測也說了，大部分號稱能防塵蟎的產品，其實都不能阻絕塵蟎。塵蟎喜潮溼，妳居住的山區陰雨綿綿。
那是怎樣的生物呢？8腳，節肢動物。長寬不過幾百微米，乳白色。以動物的皮屑毛髮維生。這些都是查閱來的，妳長年擁抱塵蟎入睡，終其一生卻不會憑自己的觸覺認識牠們。
資料還說，最利於塵蟎生存的溫度是二十五至二十八度。不就是春秋兩季？多情之人最易感的時候，蟲類也洶湧繁殖起來。要防塵蟎，須避免使用絨毛物品、布沙發、窗簾、地毯等材料。這就難了，誰要住在冷冰冰的房間裡，睡意也變得僵硬。
其實塵蟎本身無甚影響，只是潛伏被窩和妳躺在一起。屍體和排泄物才是過敏源。死去或廢棄的東西造成危害，道理都很接近。但之後的帳，是之後的事。過敏也不妨礙妳與塵蟎同床共枕的片刻安寧。
睡著睡著妳恍惚想起，那幾個月裡，妳曾回來。凌晨，體感春天，空無一人的街道是乾淨的，變成完美的隧道一直通向房間。妳開門，蠶絲被就像妳帶走的那些衣服，讓人放心，可以重複穿脫，把妳的魂魄一遍遍送回。天啊心愛的蠶絲被，妳真想立刻鑽進被窩和它溫存，做個久違的美夢。
可妳沒有躺在床上，妳放下行李就立刻出門，頭暈目眩去搭火車。妳以為會去四五天，經歷另一次完整的睡眠。當天夜裡妳就回來了，把被子拉得好高蓋住眼瞼，從此夜晚變得魔幻，各種荒唐的情節一直找入夢來。
妳去了哪裡？那是有棉被的地方嗎？格紋？拼布？碎花？誰躺在那樣的被褥裡？難道那是一座布滿棉被的病院，妳以為妳去找誰其實只是探訪自己，舟車勞頓，只為擁抱一床舊被？這樣，就能覆滅妳在被窩中輾轉反側的回憶嗎？
日夜斑斕。妳應該只是不小心睡得太熟，做了深長的夢，才以為有過曲折的床事。妳忘記久未洗晒的被子會生塵蟎，也許是塵蟎把更多夢境帶來，讓妳的過敏體質無法治癒。
可妳明白什麼都不需要做。妳不能亦不願抵抗比妳更微小的事物，妳因貧窮而惜物。
塵蟎這樣的過敏源，將免費擁抱妳直到老死。妳睡在床上一天，只要妳還使用寢具，就會與塵蟎相擁而眠。且塵蟎絕不介意妳帶回第三者一起入睡，甚至將因此更神采奕奕。
好寬大的愛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