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佳靜
TK,多年過去了。難以想像,自己可以充實而豐盈的生活著,在一個沒有你的城市。創作、編輯、採訪、廣告文案、攝影、美食、旅遊……馬不停蹄的人生。從你離去,我常思忖,你在他鄉的生活可好?從你離去,我們之間的情感,像華美瑩澈的冰雕,再美,也終將消融了。
十一月的晌午,我推開窗戶,這白花花的陽光卻像被傾倒流淌而出的沙拉油,淋得我一身熱,在這溫煦的暖冬,詩思卻也隨高溫而熾熱。難得無事的一天,可以恣意放鬆,卻感覺詩緒很餓。我拿出筆電,想煮詩療飢,並藉著泡思念解渴。想起你曾經帶著我去一家伊朗餐廳看肚皮舞,我的詩緒彷彿在瓦藍而遼敻的天空中漫天飛舞。
想著不寫詩的你,在我們感情曾經走到最顛峰的時刻,引用法國詩人韓波(Rimbaud)的詩句:「La vie est d’ailleurs.」(生活在他方),韓波說:「周遭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最真實的生活總是在他方。」從我們認識開始,你就鼓舞我去爭取生命中最大的可能,像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就以此為名,建構了一部青春史詩,我曾經多麼熱切的愛著這句話。但這句話,卻預言了我們終將分離,因為你的自由超越,卻叛變了我曾經保守緘默的過去,而叛變也是一種開創,一種對平庸生活的浪漫反抗。
你曾經嚮往法國的熱情浪漫,最終,卻還是去了英國,那我從來不曾探訪,遙遠又陌生的日不落國。我想,那是適合你的,適合你那嚴謹、倨傲的性格。但你否認你的倨傲,並露出時而詼諧的一面說,那是哈利波特的故鄉,JK羅琳便是在那愛丁堡的大象咖啡館,完成哈利波特的第一和第二集的,你還說,我們要一起乘著飛天魔毯曬幸福的。
TK,因為你,因為親人與工作,我來到了台北。多年前,你鼓勵我北上,可裨益於文化事業發展,於是,我來了。從你離開,我定居在這城市已經十年,多年來,我歷經和你、和親人分離的煎熬,我們低調靜美的愛,曾經皴染了好山好水,卻也在時空與流言的挫傷下,成了一地破碎的琉璃月色。
而這麼多年過去以後,你曾經在我的夢裡針黹著寂寞的長短句,你曾經在我的夢裡斟倒半杯愛情,你曾經為我未完成的詩句落款,但你,不曾再走入我的人生風景,詩的風景。記得和你告別的最後一晚,我回到了這個溼淋淋的城市,我那彷彿泅泳在夜海的詩句,似乎怎麼也擰不乾,燃不亮,不多久,父親驟逝,我的詩思更老邁而蹣跚,那一瞬間,天地都老了。
我真的不曾想過,現今可以這麼健康而贍美的活著,或許因為母親的病,或許採訪過許多醫師,或許進出過太多次醫院,或許常常編撰健康書……讓我更懂得珍惜美好的一剎那,這一切也因你曾餵養我美味的存在主義與營養的歷史故事,也因我在詩中吸吮到更甜美的淚光,於是,我被你療癒,也被詩療癒了。曾以為我的一切,來到這個城市就被掏空了,失去你,失去父親,失去工作,我不想寫詩了,因為詩讓我失去,讓我失落,我的詩句曾罹患了憂鬱症,或者是像軟骨症或佝僂症,總是直不起腰,真是失落之城。
TK,失去你以後,我心景中多是夕陽,我像聖.修伯里筆下的小王子,一天看了無數次日落。我曾惶惑,為何你曾經對愛情上癮,卻不對詩上癮?為何你無法體會酗詩的滋味?你怎麼也走不進我詩的世界,我卻怎麼也走不進你冰封的雪國。而你,不曾明了我曾自傷自憐的在誠品與公館二手書店尋找洛夫、鄭愁予、周夢蝶的詩集,我曾詩思澎湃的在台大圖書館裡一鍵鍵的敲打出詩的節奏與旋律,我去社區大學報名寫作班,跟隨詩人的足跡,在詩的潮汐中,品嘗漲潮與退潮的滋味……我相信,詩可以讓人謙遜、柔軟、堅強、寬容,雖然,我不否認寫詩也曾讓人耽溺於一種荒涼而寂寞的氛圍,但總會淬鍊、轉化成一股撼人而巨大的力量。
TK,在這城市裡,有關詩的氣味與記憶是那樣模糊又清晰。而時空場景交錯的瞬間,我總能打撈關於你的斷簡殘篇。我不曾忘記,和那些詩人朋友在波麗露餐廳,聊電影與詩,我的詩人朋友N和我聊到我們曾一起去看的《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那時,我剪接著對你的以及對詩的回憶,投射在英倫情人敘述故事的方式,用蒙太奇的手法,串連出我的人生拼貼。而我們的感情已經掉入幽谷,我企圖要鑿開一點光亮,如同我即將乾涸的詩井,渴望有涓滴甘霖可注入,那時,我內心洶湧的將我們逝去的愛情上了柔焦,並投射《英倫情人》的電影,想寫一首愛情史詩,但那是一首從未完成的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