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阿唐扛著兩個大布袋來找我,滿臉歉疚的說:「我被趕出來了。」
不要誤會喔,阿唐不是那種正值中年危機的男子,被妻子踢出家門,事實上,他有要好的俊俏的小男友,家鄉的母親看了照片,還笑吟吟慶幸自己得了個美媳婦呢,所以,阿唐流離失所的故事裡,也沒有你想像中悲憤老父攆走孽子阿青的慘烈畫面。
其實,他什麼罪也沒犯,只是租了間五坪大的頂樓加蓋,住了一年半,就被房東通知老公寓即將再造更新,限他半個月內包袱款款走人。
房東的聲音連一絲抱歉都沒有耶!彷彿向你告知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提出一個無關緊要的建議,就像對路人隨口提起:先生,你鞋帶掉了,最好把它綁好再走喔。阿唐擱下布袋,憤恨地模仿房東從電話裡傳出的平整語調。
頂樓加蓋小屋是阿唐搬上台北的第一個住所。一年半前,頂著七月豔陽,依著房東給的地址,讓Google Map領我們來回逡巡小巷。等一下,為什麼從96巷穿出來後就來到了76巷?沿著矮牆走到4號以後,一拐彎2號就消失在斷垣殘壁間?老舊社區門牌令人痴迷的程度,大概不輸哈利波特初到霍格華滋的目瞪口呆,那些魔幻樓梯永遠會帶你前往離原初期待最遠的所在,然後,你就學會不再期待。
大概是眼神有外地人的無措,汗水有迷路人的絕望,招引出過路年輕人的善心,要我們跟著他九彎十八拐,竟一下子就轉到了目的地。「沒什麼,我常來找外婆,四十年以上的社區囉,你們也來這裡拜訪長輩嗎?」年輕人笑著問,豔陽下我們是兩尾炙燒鯖魚,鄉愁焦焦的,忽地就沒了否認的衝動。「是啊,好久不見的長輩。」年輕人點點頭,心滿意足的消失在巷口。
五坪大的頂樓加蓋,鐵皮屋頂,隔壁房客已經默默在狹小走道搭起鞋子山,使得藏在邊角的房間看起來就像整棟公寓的闌尾,可有可無,割掉了也不心痛。這房間太陰了不要租吧,我躲開房東的殷殷期盼,貼近阿唐耳朵叨念。可是,阿唐只是站在陽台,把視線放得遠遠的,好像看見了自己從今往後在這個頂樓加蓋小屋裡發生的種種,那的確是城市租屋少有的陽台風景,我明白在那一刻,這個五坪大的空間,已經成為阿唐在異鄉的家。
後來,阿唐果真在此與未來將無比深愛的小男人第一次相擁,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讓夏日煙花在胸腔炸裂開來。他們一起在窗邊組架出小爐灶,小男人替第一次在異鄉重病的阿唐熬出此生最美好的一碗清粥。他們喜歡熱切的對朋友說,嗨,要不要來我們家玩?然後在大家離去以後,牽手站在門口目送狂歡的溫度遠去。
失去小房間的阿唐,後來也失去了他的小男人。我曾陪他回到那裡,一年後,本來應該萬丈高樓平地起的老公寓,還是一片廢墟,做著永遠不知何時會實現,關於再造更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