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銅

春夏交接之際，我工作的地方，常常有學飛的小雨燕落下來。在梅雨造成的積水中溼淋淋地被學生撿起，送到教師辦公室。

小雨燕身體結構酷似飛機，天生卵形流暢的身體，雙翼特長，雙腳特短，平常必須攀附於一定高度的樹幹或是石壁上，然後鬆開爪子跳下，直接在半空中擊翅起飛。如果不小心落在地面，在空中揮灑自如的修長雙翼隨即形成累贅：因為牠的腿太短，沒有辦法跳躍，當然也就沒有足夠的空間，讓雙翼拍打起飛。只好狼狽地在地上慢慢扭著尾巴走，找一棵樹爬上去，才能重獲飛行的自由。

學生撿來的，多半就是這樣跌跌撞撞的亞成鳥，小雨燕不咬人，但是爪子銳利，眼神看起來很凶猛，一開始我都直接送到野鳥學會，後來課務繁忙，實在沒有時間隨救隨送，我開始用麵包蟲餵食，小雨燕如果沒有大礙，大概休息個半天，等雨停就可以放飛，體力較差的最多休息個一晚，隔天就不耐煩底左看右看，急著重返天空。

每一隻小雨燕餵食的情況也不太一樣，小雨燕的嘴喙看起來非常小，其實張開來非常大，方便在空中捕捉蚊蟲，因為小嘴如此精緻脆弱，絕對不能使力硬扳，一旦折斷，必死無疑。必須慢慢引誘牠自動張嘴，有些小雨燕只要用筷子輕敲喙邊，就會乖乖張開嘴巴索食，有些年紀比較大的雨燕，就要耐心千般哄騙，從嘴邊塞蟲，讓牠自己吞下，性情倔強的還會把蟲甩出，表現出不屑被餵食的反抗態度。餵久了我開始會觀察每一頭小雨燕的性情，猜測牠的喜好，有些可以從正面餵食，有些則要從背面敲敲牠的頭，讓牠自動張嘴，有些小雨燕張嘴吃東西很爽快，有些則要張不張，一秒又恢復緊閉的小嘴，從姿勢到速度都必須拿捏得細膩。而這些都逐漸變成我的直覺，在雨停之前，確保小傢伙不失溫、不脫水、不餓死，以便放飛。

那一段時間，我與導師班的學生衝突不斷，在要放與不放之間，我摸索著界線，而學生則將不滿的情緒，盡數發洩在網路留言上。我疲憊不已，懷疑自己是一名不適任的教師，應該要辭退工作，正當我沮喪的時候，其他班級的學生又送來一頭小雨燕，性情倔強，哄了將近一小時，終於張嘴。當我摸索到餵食的節奏時，真是心頭一鬆，腦中靈光一閃，為何我對馴燕如此寬容有耐性，對學生卻處處苛責，苦苦相逼？莫非我只須照顧這燕兒三小時，卻必須照料學生三年，是我的耐力不足？是我修為不夠？私心太過？馴人與馴燕都必須投其所好，使其發揮自身潛力，我又何必非要讓學生適應、接受我的教學方式？

野生的小雨燕大多不怕人，牠們會直直盯著人看，眼睛又大又黑，惹人憐愛。但是絕大部分的時候，小雨燕都只看著天空。雨停了，我將小雨燕放飛，看著牠加入一大群覓食的雨燕，這些矯健的小飛機在仍顯灰暗的空中穿梭著，為自己的生命而飛，當然，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地上的我。

是啊，不馴的生命自有尊嚴，我只是小雨燕生命中的一名過客，終究牠要去過牠的生活，前往牠所選擇的方向，而我給過必要的扶持之後，便只能以眼神目送與祝福了。

為師之道，與為人父母之道，有許多相似之處，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眼前的孩子，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我要為之付出關懷，亦要懂得拿捏分寸，才能給他最適切的養分與空間，讓他們成長茁壯，遨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