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怡文
在一次例行性健康檢查中,醫生檢閱了胸部X光片,「沒事,就脊椎側彎而已」,「不過,妳的胸腔有六枚金屬釘,小時候動過心臟手術?」
我驚駭地說不出話。是的,小時候動過心臟手術,但我不曉得,這裡還留著六枚金屬釘,以茲紀念。
約莫一歲前後,我被診斷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須馬上手術,否則可能有危險。於是在那醫療尚不發達的年代,隨即自高雄長庚轉至林口長庚醫院,由當時的心臟科權威醫師主刀。手術相當成功,術後恢復狀況亦良好。
直到大一入學時參加新生健檢,才再次被醫生檢查出心臟有雜音。我忐忑不安,進入大醫院進一步檢查,才發現我除了有先天性心臟病外,尚有後天性心臟病。後天性心臟病無法以藥物、手術治療,需要保持平靜的心情才能使心臟正常運作。
後來,我讀了蔡智恆的網路小說《檞寄生》,裡面的第二女主角亦患有心臟病,動作輕緩,是個外型柔弱的女孩。她遇到喜歡的男孩時,心跳會特別快、或心痛||「荃因為心臟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為誰心跳。而像我這種正常人,反而很難知道究竟為誰心跳。」這句話著實讓十八歲的我困惑了:原來過去我的心跳,曾可能為誰而不正常過,但我卻習以為常?
在那個長髮飄逸的白衣黑裙年代,下課後喜歡晃蕩於城區之中,以一段又一段的公車時光,串織成逃離教科書的放空之旅。有補習的日子,在夜晚來臨前,踅去火車站附近走走逛逛,看補習班同班的友校男孩們魚貫走入教室,看教室裡綠書包與紅書包摩肩擦踵,感覺教室頂上亮白的日光燈都隱隱有了粉紅色的光暈。
沒有補習的日子,華燈初上,自火車站搭上返家的公車,站牌下等候的人潮洶湧,幾張看似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龐陸續出現,那些曾一起度過童騃時光的友伴們,各自換上男女校制服後,似乎再也不能放肆地打鬧交談,距離瞬間拉開一千里。唯有公車,構成我們自轉的小世界,肩挨著肩,眼光流竄,夕色暮光透過窗斜映車廂,染紅男孩女孩們的臉頰,整車滿溢著青春的色彩,心跳開始不安分地搭上情歌的節奏。
那是,為了誰而心跳?
考試前與運動後會心跳加快,緊張時刻會心跳加快,見到朝思暮想的男孩時,也會心跳加快。但這一切不都極為正常嗎?因為從沒擁有過一顆正常的心臟,所以我也沒能體會何謂正常的心跳。有時候,我看著男孩,心想著,你是否也心跳加快呢?是因為我的緣故嗎?可我真不曉得這下我拍速加快的心跳,到底是因為疾病,還是你啊。
終於,我也感覺到了心痛的感覺。分開的時候,心跳如擊鼓,忽快忽慢,似一篇不成章的樂曲,曲末,只剩下淅瀝瀝的音符落於臉頰上,休止符後一切恍如昨日。如果一般人的心痛是如此,那麼胸腔有著六枚金屬釘的我,是否因此得承受六倍的心痛?
也或許,胸腔有著六枚金屬釘的我,從此有了鋼鐵心,更得以承受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