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怡文
盛夏的盆地,時陰,時雨,多數是晴天。大道上的風,溫熱蒸騰,正午時分易使人暈眩,而我只聽見,德布西的風。
那裡有一座廣袤的草原。
像夢境一般,我閉上雙眼,面迎微風,張開雙臂,擁抱藍天白雲,我就在世界的中心,旋轉。那時,下課鐘尚未響起,我扭動小小的身軀,東張西望,趁老師不注意,倏地溜出教室。走廊上的逃逸路線彷彿早就丈量好,再無任何人追上,我抬高小腳丫,臉上止不住笑意,蹦蹦跳跳,奔向我的草原。
上課時分,草原上空無一人。南國暑熱難阻我嚮往草原的心,我順時針繞著草原巡禮,先是溜滑梯,再來是長頸鹿坐騎擺設,草原的盡頭上有一組我最心儀的盪鞦韆。不顧小花裙是否已翻至肚皮上,我翹著小屁股盡情玩樂,溜著再無須排隊等待的長長滑梯,盪著再無須限制高度的木製盪鞦韆,搖上、搖下、又搖上、再搖下,我靜看整座草原在我眼下搖擺。前方校舍規整如積木,遠處街樹搖曳款擺,藍天聳立,風輕雲淡,金陽拂面,整個世界似為我而興繁而傾頹。
我聽見德布西的風。
在Getty Museum時,展覽過多,時間不足,你問我想先看什麼?我絲毫不猶豫地回答,印象派。某些古典畫作,寫實清晰,例如人物畫,不僅面孔真實,還會標註是何許人也,全不留想像餘地;而未來主義與達達主義,雖未必對人與物寫實,線條色彩卻過於犀利,使人不由得地必須直面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而我愛印象派,朦朧柔和,生命的明亮與黑暗,都隱隱藏在色彩之中,站在畫作前,彷若赤裸,就在你直視畫作的瞬間,畫家予你一個夢,一個低迴溫婉探索自我的夢。
就像那天離開Getty Museum後,來到海岸邊所觀覽的夜景那般,迷離而失焦。黑夜很深很長,看冬季的太平洋安靜地睡去,如歌的行板。岸邊燈火闌珊,此地離機場不遠,飛機頻繁地起降,像星子,快速地展示他的一生,讓我們看盡永恆,聽見時間的召喚。
有些人,有些事,不正像是一種印象派的隱喻?初時,尚不能感受其輪廓與意義,如同印象派畫作,難以近看而識懂;然而隨著時間推進,歷史長流帶我們走向遠方,不明了的地方漸漸清晰了起來,最終,我們將自那些落下色彩的各點筆觸,領悟過往生命的縱橫阡陌。
德布西的音符,如夢似幻,溫潤柔美;異於蕭邦、李斯特的蕩氣迴腸、豪氣萬千;也異於巴哈、海頓的中規中矩、平穩莊嚴。被稱為印象樂派的德布西,以音符演繹色彩,帶領樂迷的思緒在數小節間瞬間抵達過去、現在、未來。瞬時,彷彿身置一脈緩行的小河中,穿越小石的橋墩,流經彎曲的岸徑,聽見鳥鳴啁啾,繁花燦開,終點,未知,但一路上都像仙境。
而,每當我聽見德布西的風,就會想起那片草原,以及那晚夜景。
生命之風,原來如此深刻,每分每秒都像在鑿斧。走過的路,陪伴的人,都是歲月裡靜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