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學文

隔著水痕密布的窗玻璃，

我看見候車站牌一側的人行道上，

苦楝又開滿了霧霰般的花。

離開校園將近一年了，竟突然接到大二學妹的電話，說要辦家族聚會，日期和餐廳都已訂好，來詢問我的意願。在我七年來的家聚經驗中，已經畢業的人，是很少再參加這類純屬於學生們的聚會了。是有些格格不入吧。況且依照家族傳統，年齡最大的人，是要作東請客的，一餐下來也是不小的數目。我數算了一下，新生要小自己七歲呢，孩子出生都要上小學了，是否還能有共通的話語呢。只是一轉念想到，現下還沒開始工作，往後尚不知落腳何方，是否有閒暇再回去，都渺茫難知，電話中遂答應了赴約。

聚會那早，我獨自一人搭火車自花蓮北上。平日早晨的車廂很空曠，乘客疏散坐著，大部分穿著休閒、隨意的裝束，看不出職業與意向，彷彿是一處被隔離於擁擠社會之外的異地。假日時候的北迴線車廂內，可是連前去廁所都要奮鬥一番的。那時感覺不出功用的冷氣，在此竟有些涼意了。

我摘下眼鏡，忽睡忽醒，模糊間就到了台北，直接轉乘客運往林口。客運下交流道時，還不到中午，太陽正迫近天頂，和四周低雲距離遙遠，與印象中最後要離開的那陣子相似，都是春季悠忽變化的天候裡，難得寧定的清明。客運慢慢減速，停妥。隔著水痕密布的窗玻璃，我看見候車站牌一側的人行道上，苦楝又開滿了霧霰般的花。幾個人坐在候車亭簷的陰涼下，大多都是中年以上的了，穿著黯淡的色調，彷彿落了一層灰。更多的人在幾步之外站立，衣著顏色鮮豔許多，但其間也有兩三名穿著素色病人服、坐在輪椅上被推行著──年紀倒不全較我為大──正等待號誌以穿越馬路，要走到連綿冷山色澤的醫院建築的對街，或巷道之內。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聞到，我曾經無比熟悉的濃甜花香？還是更專注，且皺眉於大路上飄散而至的油煙味呢？

下車後，我沿著慣常的路線，去醫院對面小巷內的「歡喜素食」自助餐吃飯。甫一進門，紮著細長馬尾的老闆娘眼一抬，當下便認出我來。「呦，你怎麼那麼久沒來啦，都忘了我們囉。」我突然有些被驚擾的意思，但隨即平復下來。畢竟一推開店門的時候，我本設想便默默地，毫無留戀地吃一頓飯，就像不可避免地來到這裡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們可能是疲憊的，身體或者連同心思，但都可以與初見面的老闆娘，一搭一搭熟絡聊天氣，抱怨此處的多雨大風，以及長時盤據台地上頭的溼冷冬天。雖然我記憶較清晰的，卻都是這裡晴和麗日的光景。

我微笑著，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話，只是默默轉身取了盤子，踱到餐車旁去挾菜。那聲音穿越數十盤菜肴蒸騰而上的水氣過來，「好像從前年之後就都沒有來了，喔……」這樣開心，這樣無所謂，好像對每個人都一樣，以這般直接而平易的語調，而不是那種客客氣氣，輕聲細語的伺候。於是我突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只是隔了一個周末放假，又回到了這裡，來把上星期的日常接續下去。

咀嚼間，我揣想廚師還是同一個人吧，菜式一模一樣，滷豆干的色澤，紅蘿蔔絲搭配豆包條的比例，咖哩的辛香味……每一道菜都是曾見過面的。畢業之前三年間，我幾乎天天來此午餐，偶爾與三兩同學，大部分只是自己一人。不同的菜色輪著搭配，也從來沒有吃膩。雖然略鹹略油，但慣習了以後，便發覺每道菜也都有各自的味道。

收拾了餐盤碗筷，我向大門走去，老闆娘說謝謝喔，我也側頭說謝謝。向外踏出門，才注意到擱置門外好久的不鏽鋼麵攤，已經拆除了。我突然想起，有一段時間裡，自助餐也賣麵食，但維持不多久，似乎只在兩三個月間。歐巴桑正在新搭的水槽前洗著碗筷，水聲嘩嘩的間隙，她說「畢業了啊，要找工作了喔」，同時用力地揮動戴著粉紅塑膠手套的粗壯手臂，「再見，再見。」

就在麵攤自我腦海裡「歡喜素食」的場景中被撤去之際，它卻乍然自一抹平面布景，立體為一名活生生的角色了。因而我仍然記得，它的初登場，就在店前屋簷下，那樣簇新，那樣驕傲。老闆娘在店內牆壁貼上菜單和價格，很聳的標楷字體列印在A4白紙中央，紙面護貝油瞬瞬反光。老闆娘向我預告「之後就有麵可以吃了，一定要試試看喔，我們的素燥很好吃喔」，我滿口答應，終究是沒有吃到。

「生意不好，人手也忙不過來」，老闆娘反覆地說，我印象很深刻，就在麵攤還沒以透明帆布蓋起防塵的那段短暫時間裡，有人說要點湯麵，老闆娘淡漠地，按開關地說：「抱歉，我們今天沒有做喔。」往往也不抬頭瞧一眼問話的人，自顧著櫃台結帳，迴身去添大分量盈出碗沿的糙米飯給我。牆上的價目單一直沒有撕去，老闆娘反覆應答相同的字句，直到不再有人問起。而麵攤在戲裡頭的生活，究竟在兩三個月後，還是兩三年後呢，方才畫下了休止符？如果不是正午這樣一道陽光，打亮它離去以後的空位，它是否還能更朝向那寂默的、永恆的意象接近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