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學人
兒時的老榕樹
傍晚飯畢,獨自出門,漫步至住家附近的小公園。
還記得小學時,每天放學後我都會去那附近的香腸攤報到;買支冰淇淋或是和老闆「打香腸」(擲骰子比大、小,勝過老闆的就能以十元購得香腸),已成了兒時記憶裡不可缺之片段。
阿伯將香腸攤設置在一棵大榕樹下,因為它的枝葉繁茂,夏天時我們在底下遮陽避暑,清風徐來,阿姨、叔叔們一邊下著象棋,一邊喝茶聊天,萬一午後下起暴雨,旁邊還有涼亭可供躲避;冬天時東北季風緩步移動,天氣慢慢變冷,此際香腸攤的伯伯便開始賣起溫紅茶,在愈發溼冷的冬季裡,我習慣買杯紅茶,坐在小凳子上一口香腸、一口紅茶地吃著,發呆,看著遠方。
香腸、冰淇淋、溫熱的紅茶,幾乎拼湊成了我兒時的飲膳日記,而那棵巨大的樹,就像是這本日記的封面,溫柔地覆蓋著它們,不論晴雨。
聽賣香腸的阿伯說,它的年紀比他還大,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待在那邊,看著附近的興衰起落。我總覺得,它長得高,也看得遠,哪裡蓋了新的樓、倒了一間店,它應當瞭若指掌;樹的生命走得比我們更加的長久,所以對於時間的短暫,體會得比我們更加清晰、深刻。它或許對周遭的人、物而言,就像是一個蓄著長髮的老人,慈靄地看顧著我們所生、所長的這塊土地。
猶記一天微雨,我坐在涼亭裡,看著彼方的隄岸,雨滴像是一縷縷的煙霧,籠罩著天地;腳邊的大花咸豐草點綴在青草之間,彷彿浮在水上的光影,隨著映成茵綠的雨滴,慢慢褪至遠方。我放下書包,走到樹下,細聽著雨水打落在身邊的聲響,抬頭望著它,雨水滑落它的氣根,滴至我的臉上。我的頭髮逐漸溼了,衣服也透著水,我與它肩並著肩,一同看著雨國裡的B城,時間似乎過得特別的慢,周遭的景色隨著雨水慢慢的融入了我的身體,那時的我總覺得自己能和大榕樹一樣看到更遠、更美的地方。彷彿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那一次的經驗讓我發現,原來我們都正在覆寫著對這片土地的眷戀:以我們的生命觀看,望穿彼方。
後來聽說,由於道路開發,那老榕樹必須被砍伐、移植,而香腸伯因為年紀大了,便轉行去當附近某棟大廈的警衛了。自從沒有香腸、冰淇淋、溫紅茶以及那棵老榕樹之後,我便很少去那附近溜達。
這次傍晚的散步,是我和此處相別了十多年的首次會面。我獨自走在公園裡,看著周遭熟悉卻陌生的景物:鐵皮圍籬、盪鞦韆、巨大裝置藝術以及那座在大馬路旁的小涼亭。那個小涼亭旁沒有大榕樹,也沒有香腸伯,我走進亭下,望著遠方。雖然遠方的山頭已經多了一層層的煙囪,卻難掩國色,鐵皮圍籬是為了遮掩垃圾場的醜態,卻也遮不住那綿延十里的隄岸。我兀自站在那裡,看著周遭景色隨著時光遞變,心中時而感到憂傷、時而感到喜悅,更多的時候是在喃喃自語:變成這樣了啊。
兒時的老榕樹此時並不在我的身旁,但是我卻能夠體會它那寂天寞地的關照;它並不會說話,但低眉看著這塊土地的每一絲變化,以沉默的姿態擁抱著一年四季的死生。
此時此刻,我孤零零的站在此地,但我卻能夠感受到它已經在我的心裡,燦爛的活著。
想像微光
昨夜晚睡,今日晚起,當我拉開窗簾,看著外頭的車水馬龍時,已經日正當中了。在廚房裡的母親扯著嗓子要我趕快起床,說今天是祭拜父親的日子。春光滿溢整個街頭,卻還帶著點寒氣的餘緒,潮潮的棉被、發霉的窗櫺,還有那盆滴著水的小草,一切彷彿從一場冰凍中初霽,慵懶的身體也一同醒來。我揉著眼睛說:「是今天嗎?今天是清明嗎?」母親說:「又不一定得清明才能去。我上禮拜和你約好了,就是今天。」
一路上母親不斷和我說話,不斷說著:「你每次都要騎這麼遠去南港啊,那麼辛苦!」我不斷和她聊些無關緊要的事,聽著她重複的叮嚀,不知不覺,我們就到了目的地。
山腳下有一間土地公廟,我們在那裡焚香,燒著福金,告訴土地神:我們來了,來祭祖,請祂庇佑我們順利,謝謝祂年復一年的保護父親。小廟周圍的石板路長了許多青苔,洗手處在它的斜後方,那裡靠近山邊,落葉飄了滿地,樹幹虔誠地彎腰祈禱。我彎著腰洗盤子,不時看著地上的青苔,那墨色的土壤掩蓋著腐朽、爬滿了碧綠,而陽光穿過林蔭,散落一地。爐中香煙也飄向此處,與日光相映。這個陰暗的角落上,虔誠的微光正在初萌。
上山之後,我們便前往先人埋骨的地方,那是一間小小的屋舍,裡頭放了數以百計的罈子,一個個的被安放在屬於他們的小格子裡,在這小房間裡還有許多小房間。我們找到父親的位置後,母親蹲著身子,拿出準備好的溼毛巾,擦試著櫃子上的小門,以及圓形的小相框。相框上的相片,是他帶著微笑的證件照,我印象所及,父親晚年是很少笑容的,那應該是他年輕時的照片吧。擦拭完畢後,母親不停地和我說:「你看,爸爸在笑耶。」她臉上帶著疲憊的微笑,我也淺淺的笑了。櫃子變得很乾淨,門上的木手把都變得油亮,上頭的雕花也在發亮,纖塵不染。
要離開之前,我看著從窗櫺透進來的陽光,它散在這小空間的每個角落;縱然房間裡光線不算充足,但是父親的櫃子、相片上仍然映著微光。我回頭看著他,似乎真如母親所說的那樣燦笑著。在這小房間裡,陽光淺淺地流淌。
回程路上,母親仍然不斷地叮嚀我騎車小心,感覺不過一會兒,我們便抵達家門;母親後來一直和我說,那天下午她真看見了父親的微笑,我只是點頭回應著她,想像那些細微的光亮,彷彿我們從那一刻起便停在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