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繪畫作品《菜園即景》。圖/林明理
文/林明理
這兩年,台東新站前的一戶戶人家、一棟棟民宿,如雨後春筍般興起,被高大的小葉欖仁樹掩映著,露出一大片青空,和電線桿上的雀鳥。
鞏伯伯家住在離我透天厝不遠處。他是政府遷台後的榮民,安排在此定居。他的菜園是方正形的,有一二十坪大。內裡種著玉米、地瓜葉、芋頭、青蔥、香蕉、木瓜、甘蔗、南瓜、龍眼、柚子等果菜和鐵絲網的圍籬。園子前方有卑南溪,後面是綿延的海岸山脈。
伯伯屋前是一條三十米的大街,鋪上柏油路面,人行道上長著一整排的高樹。兩側是居民的住宅,菜園就夾在新建的住宅與民宿中間。每一晨昏,伯伯夫婦就一起在園裡勞動、穿梭。
上周的一個早晨,八十五歲的伯伯忽然走得很慢,也很艱難。顯然,白內障開刀是不舒服了些。鞏媽媽牽著單車急急地朝我方向走來,惶惶不安地,好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看得出,她很煩惱,也很焦慮。我似乎意識到伯伯的病疾,而鞏媽媽的雙手破皮、流了血,也讓我心疼不已。
我低頭尋思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廚房,把冰箱裡的水蜜桃小心地藏在一袋子裡,又飛快地到菜園去。
「鞏伯伯!鞏媽媽!」我站在園子門口招呼著。他們應著。伯伯臉上有獨眼罩,銀白的髮上永遠戴著鴨舌帽,愁苦的眉下竟帶著兩朵笑。這四月的熱天,伯伯還是穿著背心跟雨靴呢。我看到菜園裡的水珠在陽光下豔豔地亮。我想伯伯的笑都留在那葉面上了。
我常盼望地瞧著他倆勞動的背影,樣子顯得有點兒傻。鞏伯伯是六十幾年前來到卑南鄉的。他本來住在幾里外的眷村,在附近的監獄所做事,平日省吃儉用的,退休後,才買下這塊園子。聽說他的一個兒子跟媳婦在某一天裡意外地去了。留下一孫兒陪伴著他們又苦熬了些年。如今,孫兒也在機場工作了,還挺孝順。再後來,這一帶的房地都漲價了,一塊塊地皮都蓋了樓。伯伯也投資了幾筆房產,賺了些錢,才換得衣食無缺。
每天,一大早,他倆都到菜園裡。伯伯有些耳背。回去的路上,他在植著欖仁樹的林蔭路上慢慢地騎著,騎得很慢很慢。馬路上的卡車、機車、汽車在他的身邊鳴著喇叭飛來飛去。初夏的陽光照在這位老榮民的身上、臉上,感覺中四周是那麼地白亮。
某日午後,門鈴一響,鞏媽媽來了,手裡拎著一個袋子。她把袋子放在我手上。我打開,開心地看到三顆大木瓜。她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還很青綠呢,等放幾天再吃吧。」又遞給我一把紅辣椒說:「伯伯不愛吃辣,妳留著吃吧。」我知道,是他們的友情使我的眼裡湧上了淚。
記得我二月剛搬來時,曾邀請他們來家裡喝紅烏龍茶、吃太陽餅。他們都神采奕奕地東瞧瞧,西看看,為的是湊份新鄰居的熱鬧。家的庭院外還擺著鞏媽媽送來的兩盆蘆薈和豆苗。從窗台望出去,看得見對街伯伯的家,馬路上的行人,和遠處的田野、木麻黃、牽牛花,湛藍的天。
這裡的夜極靜。我閉著眼,想著白光裡他們夫婦攜手同心的那片園子,是啊。這裡是很美很美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雲彩在天上夢幻地飄啊飄,魚兒在水裡快樂地游。路旁滿是野花、草蟲,還有純樸的民情……
我常在長長的午睡過後,就開始寫作,直到下午五點多,社區裡的人就陸續回來了,下班的、放學的、做工的、運動的,還有旅客們,開始熱鬧起來。也看到伯伯熟悉的身影在歸途,他們夫婦之間彷佛有著隔世的默契,總是默默地勞動、做無聲的談話。
日子似流水般的過去。今年的春寒去得慢。已初夏,又飄了幾場雨。風輕輕地吹著,路邊樹上的欖仁葉幾乎新綠了,花粉伴著風到處飛散,空氣中有股草香的味道。有隻母狗,縮在對街屋簷的角落,身子一顫一顫。
今晨,我帶了日本製的排便藥到菜園找伯伯。他勉強睜開了眼,看了看我,聲音很輕地說:「我這第一次開刀啊……」他竟很真誠地對我說了些話。我看到鞏媽媽向著我走來,手還拎著地瓜葉要我帶回吃時,風吹著她的頭髮,幾乎是根根皆白了。她朝著我感激地笑笑,樣子近乎可愛。這時,陽光從葉縫中照下來,照著興安路二段,照著我的院子,也照著鞏伯伯安靜的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