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嗚……嗚」的聲響,就知道「火車要過橋了」。
一會兒聽聞火車過橋「轟隆、轟隆」聲,心裡暗想, 什麼時候才可以坐火車去旅行。
文/周豐堂
1.
有一首兒歌開頭是這樣唱的:「火車快飛,火車快飛,越過高山,飛過小溪,一天要跑幾百里。」記憶裡也有一列火車,那車頭冒著黑煙,也跨原野過小溪,從花蓮一路迤邐到台東,這條鐵路開通於日治的一九二六年,輕便軌距僅有七六二毫米,載運甘蔗也經營客運,是當時東台灣主要交通工具。鐵道邊常見散落煤渣,黑色小石子拿在手心輕盈;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兩軌鐵道新奇,那火車藏有許多遐想。
住家距離火車站還有段距離,一般人上街市才坐火車。而鄉下人一年到頭難得上街,坐火車的機會並不多;而化外的東部,花蓮街市尚稱繁華,那街道儼然,人們光鮮亮麗,什麼都好;當時的蒸氣火車頭神祕黝黑,頂上大煙囪飛散青煙,當火車急駛渦輪滾燙,車頭噴出白色蒸氣,就像人的七竅生煙,煙囪煙幕拖得長長,那不期然的嗚鳴聲催促行客,而「起殺、起殺」的傳動聲轉動輪迴,有人依此遠走他鄉,有人藉它衣錦還鄉。
我家,跨木瓜溪走直線,距離花蓮市不遠,而火車卻繞彎路,經過幾站才到花蓮。離家最近的火車站賀田站,後來更名為志學。火車離站長鳴一聲,像是通知乘客:「火車要開了。」到了木瓜溪橋前有斜坡,火車上坡氣喘吁吁,渦輪聲嘶力竭,一付有氣無力的模樣,火車上橋會發出氣笛聲,似是提醒守橋的老兵要精神抖擻挺胸直立,而那時我們在遠地鋤地,聽聞「嗚……嗚」的聲響,就知道「火車要過橋了」。一會兒聽聞火車過橋「轟隆、轟隆」聲,心裡暗想,什麼時候才可以坐火車去旅行。
小學畢業,真的坐火車去旅行,老師帶著一群娃娃兵坐火車去台東,火車飛快,好奇的眼迎送窗外倒退的電桿,焦躁的心催促車頭飛快奔馳,越過田野穿過小溪,最後來到台東的鯉魚山下。印象中鯉魚山像公園,除了綠木扶疏,就沒有什麼了。但「劉姥姥」逛大觀園,童稚歡顏也生好奇。一趟畢業旅行,火車輕慢,讓學生體會縱谷之美,旅客上下,看盡東台灣的風土人情,只是童稚無知幾個人能體會。
2.
國中畢業聯考結束,學校就在花蓮港附近,三年通勤,除了寒、暑假,每周六天都要坐火車來去花蓮。通勤專車是當時縱谷最長的火車,足足掛了十二節車廂,來回花蓮光復間,列車除前兩節車廂提供旅客使用外,其餘都是學生專用,這時候火車已改成機關車頭,機關車吃油不吃水,原來的蒸氣火車頭只留在總站作調度使用,我想,如果還要叫蒸氣火車頭去拉動學生專車,恐怕是力不從心,那雙溪蚱蜢舟是載不動許多情愁。
從花蓮站到花蓮港,當旅客和其他學校學生下車時,我們坐擁十二節車廂,火車繞過北濱海岸,東邊就是蔚藍的太平洋,車過美崙溪,「轟隆、轟隆」幾聲,就看到白色燈塔,我們在白燈塔前魚貫下車。下車上坡過馬路便達學校後門,通車生走後門進入學問殿堂。花蓮港的白燈塔靜靜地守候著太平洋,看顧大船進出,但颱風來襲或東北季風緊吹,那燈塔附近浪花激昂,非常壯觀美麗,相信太平洋濱這所學校的學生心中都有燈塔,而那些搭火車進出,早晚回眸顧盼輕描淡寫,但日後對燈塔的懷念肯定會多些。
搭火車上學,我喜歡搭掛車門,無論寒暑總想讓風迎面飛撲,就是不喜歡車廂裡的悶熱。那時候車廂內有好多人在用功,一書在手也能搖頭記誦。火車經過木瓜溪,溪水平時涓涓,漱洗清清,但颱風雨後,頓成洶洶巨濤,濁浪排空;車過南華站,沿途是油綠綠的稻田,這景和我生長的農村不同,從青青秧草到金穗黃金,每天都有新奇;車過吉安到田埔,田埔站就有學生下車,車子續駛到市區,一個轉彎就見花蓮車站,我們在此目送所有旅客、學生進出。
3.
高中,少年十五二十時。專列早晚都有教官隨行,他們像牧羊犬看護綿羊,可是年少輕狂卻以為野狼。偶爾聽聞車廂有人打架鬧事,也傳說又有學生爭風吃醋,但類此事件教官是無法顧全的,想管也管不了,最後只能睜眼閉眼,不如此,就會討個不雅的綽號。但大多數學生都能循規含蓄,小男生和小女生愛慕僅只傳神,趁上下車多看一眼罷了。星期六下午,距離列車開動還有時間,我們常結伴閒步到花蓮街市,或逛書局,或守車站,在那裡異想天開會有不期而遇,淺嘗「少年維特的煩惱」,但經常敗興而歸。
一九七七年高中畢業,離開花蓮遠赴他鄉,就很少坐東部火車了,而故鄉的火車也徹頭徹尾改變,一九七八年進行鐵道拓寬工程,將火車軌距放寬到一○六七毫米,兩年後北迴鐵路通車,這時花東線車廂再也不見白頂黃座,而變成藍色白間那種,所有的蒸氣火車或機關車都英雄無用,只好閒置銹蝕,從此西部的大火車可以堂而皇之開進東部,一些記憶的火車站拆建,最後連花蓮舊火車站也夷為平地,原來人來人往的圓環噴池消失,一座和東部開發有緊密關聯的舊車站灰飛煙滅,連留給火車博物館的機會都不給。
消失不見的不只是這些,花東線行車系統改裝電子設備,進行雙軌電氣化工程,不久之後,那站台會車的場景都將消失,火車會車只是行進間對開的風切聲;而交接路牌也要塵封,現在列車進站,車長搖開車窗放手一遞,上一站的路牌便順著接收圈旋落,接著伸手一勾,那高掛的本站路牌便緊捏在車長的手心揚長而去。這樣風裡來風裡去,路牌取遞瞬間,都只能成為記憶了。
如今,通往白燈塔的鐵路早已改成步道,新的花東線不再古樸清爽,火車以更快的速度進出,那軌道上交錯的線路遮蔽清空。火車快飛,想想人生也是飛快流逝,有些讓人欣然,有些感到失意,當時代巨輪輾過,進步也好,失落也罷,那走過的分秒都是生命不可缺少的給養,無論怎樣都要認真對待。火車快飛,真的快飛,前途漫漫將往何方?看那兩道鐵軌無盡延伸,遠方逐漸模糊的焦點,但那裡是不會有交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