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賈府裡的焦大，在老主子的跟前，一直是個盡忠的奴僕。

他從小跟著老太爺出兵三回，還從死人堆裡，將老太爺揹了出來。為救主人的命，得了半碗水，給主人喝，自己喝馬尿。在賈府後代主子的面前，自認為「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能夠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他和祖宗在九死一生中，掙得這分家業，卻沒想到如今這些後代，完全不知報恩，反而在他的面前逞主子的威風。

於是他在一場爛醉裡，如暗夜裡的轟雷，爆發出平生的吶喊！他對寧國府裡賈珍等人生活的糜爛與墮落，深惡痛絕！

「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這一回焦大醉罵之後，尤氏曾對鳳姐兒嘆道：「妳難道不知這焦大的？妳珍大哥哥不理他，只因他從小跟著太爺征討，救過主人的命，自己挨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當年祖宗都對他另眼相看，到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因此現下管事的人，幾乎都不會派差事給他做，「全當一個死就完了」！

雖然眾人都不敢去招惹他，盡可能地避著，任他自生自滅。然而鳳姐卻有主張：「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脂評眉批在這裡，寫了一行小字：「這是為後協理寧府伏線。」焦大的去向，在八十回後，應許就是被發配到遙遠的農莊上終老。這是王熙鳳的權力伸向寧國府的開端，為她協理寧府一事預做鋪墊。

焦大在醉態中，破口大罵的那些話，雖也帶有幾分醉中的清醒。然而曹雪芹所設計的醉中對白，倒是很有趣！他說：「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本來應該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他因喝醉了，講起話來，也是顛倒錯亂的。

又或許可以解讀為作者暗示我們：這是一個是非黑白顛倒的世界，人的一生，快意恩仇都須透過一面風月寶鑑，從背面看，才照見了真實的情理。

無論如何，「焦大醉罵」確乎是《紅樓夢》裡一齣精采的折子戲。醉也好，醒也罷，焦大演了一套好醉拳！教我們在他特殊的把式中，瞥見了行伍出身的八旗子弟，在入關百年之後，太平歲月裡的浮華與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