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冷天,如何心血來潮開往這條路?
冷空氣於車窗外會集,許久不曾見著的街景重赴眼前──新開外環道圈圍老巷子,古樸的人情駐留騎樓邊。印象中美姨家就在白河老街上,之前憑直覺便能夠找到,而今這路卻似是而非──不在這頭,車迴轉,再往前,一不小心便開過頭──明明是在這邊的啊!記憶座標發生錯亂,來回繞兩圈,卻在另一頭見著那熟悉的招牌──豐昌農藥店。
打開車門,冷風襲來,一眼便見著美姨站在店前面──
「美姨──」
過馬路時忍不住揮手叫喚─
─美姨和媽愈來愈相像的模樣映進眼簾──美姨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綻露出笑容。她寬厚的嘴唇和媽不同,卻有著觸動我心的神態!
美姨是媽最小的妹妹,上頭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這排行讓她即便在那古老的年代,亦享有老么得天獨厚的率性與優惠。當其他人小學畢業隨即就業,美姨則一路讀到了高中,媽和大姨早早便結婚走進家庭,美姨則繼續地單身。
美姨年輕時留有一頭微捲長髮,常用髮圈繫於頸後。印象中美姨出入總騎著腳踏車,一進巷子歌聲跟著傳響。美姨和外公住在巷底的二層樓房,房樓狹長,租不出的空屋油漆剝落,欄杆也潮鏽出斑褐。而從巷底轉出來不遠,另一幢三層樓房坐立路旁邊,棗紅色油亮瓷磚襯著扶疏花木,那是大姨媽的住宅。不到十公尺距離,至親比鄰而居卻無來往。美姨的歌聲及外公拄著手杖過門不入大姨家,總要等到媽下班後帶我前來,形同陌路的兩家人才似乎有關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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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和外公家之間有棵水柿樹,直挺的樹幹向上挺長,冬日落葉滿地,天暖不見花開,而當夏天到來,枝頭上便垂掛著纍纍果實,翠綠轉黃變橘,於巷裡默默存在著。
年幼的我只管吃食和好玩,不曾理會大人世界的紛擾與恩怨,媽那時在附近的成衣工廠工作,下班後緊接著到另一戶人家裡幫忙洗衣服。工作結束後她習慣走過來先在大姨家閒聊,再去探望外公;或者先到巷尾話家常,再往大姨屋前露個臉,這是媽與娘家的互動方式,一天辛勞以此抒解並作結尾。印象裡有好幾次,他們本來聊得好好的,不知為何嗓門便大了起來,這頭怒火延燒到那邊,抑或那邊的意氣衝撞往這頭,擾攘怨怒經常一發不可收拾。隨意聊天卻誤踩地雷,大姨積藏的憤恨噴吐出來、美姨被激怒,外公則氣得臉紅脖子粗。媽意圖勸和,挽回大姨和美姨、外公的關係,有時卻反而成了導火線,引發兩邊燒起熊熊烈火。
情緒被引爆了,媽自責又氣惱卻不知該如何!氣沖沖地拎起袋子嚷喊:「回去了!」我被粗聲粗氣地喊回,跟在媽負氣的背後匆匆走出,只見背後夕陽染紅了巷子。
過沒幾天,下班後媽又帶我蹬蹬回到巷子,如往常般和大姨他們聊說生活瑣事。水泥堆砌的紅磚牆,儘管留有空隙,仍然負載著風與陽光,我學齡前的傍晚便如此一天天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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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仔日哪有閒來?」美姨老花眼鏡掛在胸前,長褲毛衣和背心層層緊裹,脖子頭上載著圍巾和帽子,全然是媽冬天時的裝扮。
店前仍堆擺著盒裝及農藥瓶罐,兩隻狗各被栓在一邊,這樣多年沒來,牠們已從壯年步入老邁。騎樓加蓋,店前寬敞了許多,美姨招呼我於矮桌前坐下,直嚷著要姨丈快點下來。
午後鄉鎮好是寂靜,即便商店街亦少人煙,偶有迷路過客或載貨司機前來問路,或鄰居午覺醒來閒晃經過。
姨丈轉開爐火燒煮熱水,美姨則忙著端水果拿零食。姨丈上眼簾低垂,兩眼各夾出一條細縫,看起來比之前更慈祥。美姨結婚時年過四十,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她此生不可能、也不宜出嫁,沒想到婚後一晃眼二十幾年便過了!
美姨打開塑膠袋和盒子,要我趕緊剝花生嗑瓜子,水氣氤氳,冷冽的空氣暖熱起來,當年情景繼續著──
大姨與外公的間隙源於大家庭日積月累的仇怨,外公嘮叨保守,於時代變動中堅持己見。大姨被迫放棄升學,媽則進入不幸的婚姻,一幢無法公平分配的舊屋造成親人反目,外婆搬離開,舅舅們不相往來,大姨更將恨意植進骨裡。
紅磚巷陽光短暫,牆旁的水柿樹愈長愈高,夏天時撐起一大片傘蓋般的涼蔭。
印象中大姨聰明冷靜,善於理家並懂得安排生活,閒來喜將布料裁剪成花瓣,細膩塗上染料再將花瓣組合起來,一朵朵豔麗牡丹裝置玻璃框裡掛在牆上,客廳因之富麗生色。媽到處幫傭,為多攢些錢多接了好幾家人的衣服來洗,手中肥皂泡從潔亮轉成汙濁,又將髒汙搓洗乾淨。那時我天天跟著媽趕搭公車,從大街繞往小巷,記憶裡儲存著各種畫面──馨香的軟枝黃蟬、滿牆盛放的粉紅珊瑚藤,還有那一張張或兇惡或慈祥和善的臉色。
對於命運,媽不曾有過任何埋怨,她清楚知道再怎麼難走的路總須想辦法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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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家的屋瓦老舊,庭前冷清;大姨的樓房嶄新,一家子揚滿歡樂。狹巷兩邊磚牆陰鬱,玻璃片銜咬著水泥,外公的腳步日形孤單,只有美姨堅持陪伴。
水柿自葉間一顆顆長出,橘黃果皮上覆著白粉,結實纍纍卻無人採收。一回表哥們隨手摘下一顆,咬一口便呸地吐出,滿嘴乾澀忍不住啐罵:「難吃死了!」說著便拿木棍將柿子對牆揮打過去,水柿撞牆掉落地上,於牆上爆開一處處痕跡。爛柿子混著沙土,酸腐氣味招引蒼蠅嚶嚶盤旋。
家中經濟愈來愈緊,媽咬牙硬撐著,辛苦處境一次次觸動周遭人的不忍心。美姨不能諒解大姨,認為當初媽明明有很好的結婚對象,因著大姨極力反對強加拆散,媽後來才嫁給爸,從此悲慘度日。我不清楚當年情況,只見媽勞累但卻堅強,美姨則遲遲不願走入婚姻。美姨有著高挺鼻梁,甜美的聲音,嘴裡經常哼著自編旋律,一首聽不分明的歌,她斷斷續續吟唱著。美姨學的是護理,曾於醫院當過護士,一身潔淨的白衣天使照片懸掛牆上,於歲月轉繞中漸地泛黃,她騎著腳踏車於巷底穿進穿出,是巷裡盛開的百合,馨香環繞卻無法外傳。未能化解的怨懟隨日增長,大姨和外公仍然不相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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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圍建築一天天翻新,新樓加高,窄巷被圍逼在中央。
表哥表姐們一個個離家,嬉鬧水柿樹下的人漸少。我入學之後無法再當媽的小跟班,穿上白衣黑裙,坐在教室瞪著黑板,下課時盪著鞦韆,往昔空閒的手只好拿起筆來,於紙上空格一筆一畫的寫著。經常想起媽清晨趕路,到許多人家裡忙碌,黃昏時披掛著暮色走到巷子,看看外公,聆聽所有讓人高興、生氣或難過的事……
秋風起,柿葉一片片轉黃掉落地上,紅磚牆泛起一層層霉苔。
外公手杖兜兜輕敲,腳步日益緩慢,感覺紅磚路傾斜顛簸著,而在眾人始料未及時,病魔纏上大姨,幸福樓房頓時傾頹,油漆一片片剝落。
大姨臥躺床上的目光愣愣往外瞧,製花絨布、鐵絲和熨斗閒躺一旁,紫色牡丹在牆上顯出陰暗。美姨騎車經過大姨家門前,腳步忍不住放慢下來,歌聲漸地低沉,或者不再聽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