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房裡,一室漆暗。那時,經過你所居住的樓底時,總會習慣性地往你房間坐落的方向望去,視線穿越大片窗戶,室內空寂卻紛雜。書桌左側靠窗,想像你正坐在書桌前閱讀,左右兩邊有著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書堆,圍繞著你和你的筆電。昏黃檯燈在你的右前方,照亮你吞讀的每一個文字與圖像,與你共伴無數個夜晚。疲累時,身靠椅背,緩緩舒展四肢,椅身兩側仍是數座小山書堆,一些是自購的,一些借自圖書館,它們將你團團圍住,給予你最豐富的知識糧食。
地板上除了書本之外,尚有布滿衣服的洗衣籃,終於因此有些生人氣息。一爿單人床就在書桌旁,色調統一,適宜睡眠。床的兩側牆壁上,你貼上了你所喜愛的電影海報,彷彿每晚都能在夢境中重溫電影片段。電影如夢,而夢如人生,你穿過重重幻境,構織蒙太奇般的歷險故事。
那故事裡,有我嗎?傍坐床緣的那一夜,你細心地替我解釋了每張電影海報的故事,卻對我們之間的故事,一字不提。我的心灰撲撲的,卻還是不吝給予你滿溢於心的微笑。我認真默讀你的眉眼,如同你默讀那一落落書籍文字般專注,時間緩流,我倏地想起王文興在〈欠缺〉中所說的:倘若你已喜歡上某物某人,即刻尋出他的缺點,這樣便能使自己不再愛他。我和〈欠缺〉中那十一歲的小男孩一樣,怎樣都只看得到現下的所有美好,小男孩早熟的愛情找不到任何人能訴說,而我波湧的心情亦是──一種預示的欠缺,正被一種荒唐的美好包裹著。
冬夜,你騎單車載我。寒風陣陣,微雨細細,我於你身後顫顫挺直,一手緊扶你肩,一手替行進中的我們撐傘。你緩緩前行,我的時空畫面瞬時在低溫中凍結了──我逆迎冷風,卻忍不住笑意,長髮於寒夜中紛飛如音符,舞出最熱烈美麗的樂章。你背脊如山,起伏有律,漸與我心跳拍率相合,共奏一曲如歌的行板,旋律直入墨不見光的無際天幕,遠方宇宙無數星球大爆炸──又一太陽星系形成,瞬間即永恆。
我靜靜側看你眉宇飛揚,笑聲爽朗,看你如何在我的生命中漸成一氣旋。
〈欠缺〉中的十一歲小男孩,最終體悟了生命的某種存在欺騙了他,然而,其實沒有任何人欺騙了他,除了他自己。一開始就預示了的欠缺,他視而不見,將這種即將到來的絕望,深置心底某個角落,並安慰自己:正是由於這一層欠缺的存在,他不需要像一般成年人一樣,擔憂感情在某一日突然告結,「只要一日我的思慕存在,愛也便存在。」而我終於也理解,美好與幻滅僅一線之隔。人生,就是由許許多多的欠缺所組合而成的吧,欠缺,是一隻自己所豢養的魔鬼,無所不在,他正無聲啃食我的美夢。而後,見你背影,我總會想起那段魔術時刻,像宿醉,像時差,不得靠岸。
你的房間,陰暗如昔,而我們的故事,默如散場戲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