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不說的故事

　妳比我更了解我，就像妳那麼了解自己。因而妳告別時灑下的，一顆顆滾向未來的石礫，都會是幾年、或十幾年後，才終於要在偶然間，扎傷我勤勉的腳步的銳利。

　妳是我曾經鍾愛、不吝惜眸光與月光的花朵，但妳在我身上看見什麼？難道我簡陋的、皮面上的淡漠，竟然瞞過妳遠勝於我的聰明機警？而看穿我幾乎透明的偽裝，妳卻要讓我知道，我僅僅值得一點、就那麼一點點暗示性的表白？

　是什麼讓妳跋涉我的情感，向我堅硬的大地色系挑戰？卻又像一滴油墨輕易從我指尖滑落？我像漩渦中一顆再扣不住的鈕扣，熱情地在妳的旋轉中旋轉，結結實實落入妳的手心，也落入幾年、或十幾年後，我才終於要醒悟過來的盲目、不曾自知的忠誠裡。

　然而雜絮浮沉的華燈初上

　我無從描述此時的陡然失落，關於人類的文明格鬥中，接續不斷的挑釁與惡意。我從來就不明白這是怎樣的成因，人們嗜之如癮，且不假思索以公式套用於一切關聯。

　未加留神的轉瞬之間，夜已從高處躍下，漆黑如巨大的蜘蛛，匍匐著踩過整座島嶼。直到滿眼的光彩沉默地曖曖褪下，街燈一盞盞孤獨地、保持既定距離地亮起。

　曾經為妳寫詩的那些夜晚

　妳是我心中永遠的祕密，也是周遭旁人揣測的神祕，但是我只在夢裡對所有人坦白，現實中能說出口的，都是規矩。

　我仍記得我十八歲的初秋、妳十九歲的深夜，我們恣意地並肩躺在山坡的草地，在整個天宇灼亮的星辰下閉上眼睛，枕著草綠聊過三夜。是我不對，無從自禁地愛上妳。

　那是多麼讓人心悸的夜晚，我偷偷翻閱妳的筆記，出乎意料的發現妳為我寫了首詩，回房後妳不放心地翻開本子。「看過了？」妳問，我愚蠢地點頭承認，從此年少我便懂得憂鬱。

　近十年後無意間在雜誌上看見妳的文章，也因此得知妳早如願考進理想中的志願，且鶴立雞群。或許那時我該在書店多停留些時間，將那本讓我雙眼溼熱，心裡發疼的雜誌拿到櫃檯結帳，因為放下書一走出書店，我就在十字路口出了車禍，險些毀了半張臉。

　雖然回憶已稀釋在時間裡，但我還心疼自己少年時期唯一的一首七十餘行長詩，那時我寫得最好的詩、只為妳寫下的詩，不知幸或不幸，被刻意地銷毀。那首詩記憶了五年，所有讓我胸口發疼的幻影。

　就這樣，我這樣愛過早早不敢再愛的妳，至於現在想起，不是感傷也非惋惜，只是時光的沙塵紛紛，我終於膽敢誠實面對自己曾經的情感，那些為妳寫詩的，熱情而感傷的歲月。

　透明而深邃的黑暗裡

　我…

　…在誰的懷裡，既是溫柔、又像一整個懷抱、鼓脹的靜脈，沉默地緊貼我渴望睡眠的身體；我…　…在誰懷裡，這樣的黑暗中，我只看見一隻不睡的、巨大的眼睛。 我…　…所觸及的是怎樣的溫度？我確知那是溫暖，卻讓我渾身發寒。顫抖…　…咬緊了牙…　…我，顫抖，搆不著一點真實，向前探索的手指觸及的，是早已龜裂的溫柔。因而我心裡明白，這個長夜是比死亡更為艱難的生存、或者比臣服更為難堪的執著。顫抖…　…我在無限的夜、的藍、的黑暗中顫抖…　…

　如果妳也被世界遺棄

　當妳感到被世界遺棄的那天，我會用雙手擁抱妳的悲傷，像朵花掩在外衣裡，不讓任何人看見；當妳真的被世界遺棄那天，我會用雙手掬起妳的淚，灑在雨後的闇夜，不讓任何人發現。

　這個世界或許向來如此，我們走著走著，不意便落單，像枝花苞獨自落在雨季的夜晚、像一長條影子搆不著自己的身體。或許我們的胸口潮溼感傷，然而淚水若不從我們眼眶沁出，滴在枕上，我們便像是無法確知，自己是否就因此失去感傷的權利？

　這世界太尖銳了，像一支硬鉛筆將它的真實與現實，悉數寫進我們半透明的眼瞳裡。因而即使閉上眼睛，我們依然看見那如鬼的影，在閉眼時晃動不安、似真非實、卻貼在眼睛上的闇影。

　所以，當現實當世界將我們遺棄，便是我們獲得自由的那天，因為我們不再為任何人欺騙自己。當現實當世界遺棄了我們，我們才在自己心裡發現自己，為自己的感動而感動，真實而真誠地感受世界。

　當妳的淚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手心總不及捧起妳身為母親的自尊，那並不沉重，妳的索求極為簡單，婉約而隱諱，就像我該給的，妳從不敢要求。當明日愈來愈近而昨日漸遠，妳無聲的淚滴落在我手背上，而我的手總不及盛接妳身為母親的無助，讓妳難過得掉過頭去。

　那麼沉的夜、密密織起的黑暗，覆蓋妳眼裡喧嘩的寂寞。而妳只是沉默的、或笑著的，從我的問話間迂迴而過。所以當我的雙手慌亂地張羅未來，妳的淚像一顆顆真珠，不意灑向我伸往未來的手背。那淚滴仍是暖的、無瑕的，就像即使落淚，妳也捨不得沾溼自己的孩子，已然粗糙成熟的掌心。所以，請讓我以身為人子的俯仰，一字一句，默誦妳閃躲在喉間，連妳也不自知的聲音。

　徹夜不眠的初秋猶綠

　月牙與單薄的日出併貼在夜屏上，微微沁出光來，鄰近公園方才抽長的新碧，在鮮綠的、遠方的晨風中透出香氣。我剝開窗帘，讓夜風與晨氣同時灌入敞開的窗裡。

　其實我心裡有個孩子早睡過去，翻過夢得香甜的身子，從昨夜鼓出圓潤的臉頰，揉著揉著小小的眼皮，迫不及待的要醒過來。

　裹著昨夜的睡衣我沖了杯茶，一個噎在喉間的祕密，便化在茶香飽滿的呼吸裡。桌上琥珀色的茶湯，正似人生的苦樂參半，微有苦感，卻也因此在喉間回甘。人生不免或大或小、或輕或沉的遺憾，心事與心情藏在骨子裡。然而一季冬寒便有一季春暖；黎明前的黑暗，終於也有照見陽光的通透明亮。

　我冬天的花園裡唯有雜亂，鄰家的花開卻讓我憶起那年的綠意不盡，一季青春的繁花盛放、彷若永恆的滿室芬芳。

　自從傍晚撿到一顆星

　昨天傍晚他遠遠地從樹尖上舉起我的夢，滿滿的都是搖搖墜墜、燦然灼亮的星，稍稍晃動，就有幾顆亮亮地灑灑落下。

　我真納悶啊！整個城市裡，就只有我望見他疲倦的微笑嗎？他像是用鹽末為料理提味，將我的夢整個潑進早夕的夜靄，跟我扮了個鬼臉，就往夕陽沉沒的方向離去。

　我在窗口撿到一枚小小的、硬幣一樣的星星，支著困惑極了的腦袋，倚在窗口我想了又想。直到失眠的一夜又重新讓陽光曬得發亮，卻發現整座城市裡，只有我聽見他彎腰呵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