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口是檢視自我的明鏡。邁開腳步卻寸步難行，才發現足踝有了傷痕。面對觀眾難以開口，因為心裡自設重重疊疊的障礙。成長意味各種關口的跨越。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大學、碩士、博士、就業，生活四周無不是關口。

關口的前提是岔路。過關意味一條大道在前面等待，直到另一個關口。無法過關意味必須另闢蹊徑，或是折返。有人折返從此一去不復還，有人會再闖關口。折返當然沮喪，因為必須嘗試另一條路窺探光源。即使再闖關口，也必定要再歷經一些重複，一些時間的耗損。

折返中，人也從明鏡裡看到遺忘的自我。足踝的傷痕緣起於一個淡忘的記憶，一個愧欠，一個跋扈飛揚的過往。面對群眾舌頭打結，表象的羞怯，實際上是潛伏的我執。

有時在關口折返，既不是自大也非我執，而是對生活的輕忽，或是過於自信。十一月中旬應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之邀，到該校做文學與美學講座。第一天我的機票先到澳門，由當地詩壇的朋友接待。第二天離開澳門，通關住進珠海的旅館卸下行李後，再返回澳門，因為澳門當天晚上有一個畫廊要我去剪綵。剪綵後是豐富的晚宴，到了九點多主人用車將我送到關口，心裡急著要回旅館沐浴休息，沒想到通關時，被擋了下來。原來我的台胞證簽證只限「一次通關」，而「那一次」，中午已經用掉了。

於是，我被遣返澳門。沿著剛來的路線折返，沿途面對迎面而來的人潮，以及異樣的眼神，心裡閃現張系國〈香蕉船〉裡偷渡者被美國海關遣返的景象。所有的眼光似乎都是一個個檢視的探照燈，照出我尷尬卑微的心境。

但被遣返只是麻煩的開始。再進入澳門還要填一次入境表格。填表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在旁邊一直問我怎麼填。我多次向他說明，幾乎失去耐性。後來他匆忙走了，我排隊準備進關，突然我意識到一個裝著朋友借我的手機的袋子不見了。那個年輕人的影子，那些聲東擊西的問題，瞬間疊合成一個不言自明的答案。

再回到澳門已經很晚了，朋友幫我安排一個簡陋的旅館。我急著沖澡，想洗掉這些霉氣。但水流從我身上流過時，胸部立即出現紅疹。夜晚紅疹急速蔓延，奇養難當，只好整晚睜著眼睛，讓門外男女打情罵俏的聲浪演練各種意象。

但第二天到中國旅行社再辦簽證，卻出奇地順利，在北師大的講座回響的是熱情的掌聲，雖然連續兩天我都是抓癢過夜。演講後當天晚上去看校醫，醫生說是感染上過敏原。過敏原是什麼，醫生說不出所以然。但我知道，這一切大都是來自於對生活的輕忽。我沒有審視簽證的內容，沒有留意再進澳門關時談話的對象，沒有注意到一個充滿異味的旅館可能的水質。我知道，疏忽，是過於自信，一切想當然耳。原來，疏忽是我過關折返時所看到的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