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黃昏,微風中飄著清沁的花香。我獨自穿越熙來攘往的街道,彎入幽靜寧謐的巷弄,佇立在一扇雕有墨綠葉藤的鐵門前,然後輕喚:「陳奶奶,在嗎?」此刻,屋內便傳來了最元氣的回應,最熱情的跫音,最爽朗的笑聲。
到陳奶奶家吃飯,最愛聽她的妙語如珠。當她的「私房埔里米粉」上桌時,便會來段順口溜:「埔里米粉吃袂肥吃會美」,然後比畫著自己略顯福態的身材自嘲:「但是我煞吃甲肥──肥肥」,逗得我咯咯的笑個不停。
好客的陳奶奶把做菜當作藝術,簡單的食材只要經她巧手一揮,一道道的佳餚便猶如走秀般,熱熱鬧鬧的登場了;甚至還推陳出新,把習以為常的「鹹蛋苦瓜」,重新組合為「鹹蛋杏鮑菇」,展現她的巧思。
雖然只是家常菜,但以誠相待的暖意,卻令我感動不已。
陪陳奶奶細數往事,總是動我心弦。
她說起小學的校長,給她幾枚的銅板,要她繼續升學,要她活出一身的榮耀。縱然斯人已遠,但那銅板的餘溫猶在;她憶起摯愛的丈夫,做她有力的靠山,伴她跨越人生的低潮,縱然伊人已逝,但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仍在。
雖然總是往日情懷,但以愛為名的故事,卻令我記憶深深。
讀過《紅樓夢》的人,往往把劉姥姥看成丑角。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鳳姐偕鴛鴦捉弄劉姥姥,逛園子時「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惹來眾人笑道為「老妖精」;吃鴿子蛋時「單拿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哪裡夾得住!一頓飯下來,便成了眾人取笑的對象。
後來,鴛鴦連忙賠不是,劉姥姥卻笑道:「姑娘說哪裡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
其實,曹雪芹於第六回寫劉姥姥初登場時,便道她是個「積年」的老寡婦。她處世的智慧,不是從書本裡讀來的,而是經年累月從人我之間的互動悟來的。
陳奶奶也是個「積年」的長者。她提起多年前,一位甫踏入社會的遠親,要向她請教職場上所面臨的問題,以及該如何克服那些瓶頸。
她滿懷熱忱的赴約,年輕人見了面卻問:「我們該去哪兒聊?」接著又以提醒的口吻說:「我一定要在七點以前結束喔!等等我還有約。」
因為是下班時間,咖啡店人滿為患,年輕人便木在一旁,露出嬌俏的笑容說:「沒位子!怎麼辦呢?」然後眨眨那眼睫毛。最後,她就站在人來人往的捷運地下街,讓年輕人請教。
故事說完,陳奶奶便感慨地說:「我是日頭曬老的?抑是吃飯吃老的?」
一聽,我笑得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然後是滿臉的疑惑,陳奶奶也笑著按住我的肩膀說:「艱苦的莊腳人,長年在烈日下做田,有的看來似乎是有年紀了,其實卻還年輕,這就是『日頭曬老的』;而吃一歲學一歲,隨著年紀增長,也逐漸懂得人情世故,這就是『吃飯吃老的』。」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談話。
作家張曼娟說:「天晴的日子裡,去和老人聊聊天,陪他們曬曬太陽,聽他們說說話。那不僅是他們的歷史,也是我們的未來。」雖然只是生活閒聊,但以生命淬練的人生智慧,卻令我如沐春風。
還記得,劉姥姥曾經為紓解經濟旱象而初進榮府,她對周瑞家的央求道:「若可以領我見一見(王夫人)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最後,在周瑞家的疏通之下,劉姥姥得到了鳳姐二十兩銀子的相助。臨走前,她「便要留下一塊銀子與周瑞家孩子們買果子吃」。細想,一個不識字的庄腳人,都懂得人情世故,何以教育水平已頗高的現代人卻不懂呢?
今夜,窗外是好風如水的,因為有涼風輕拂,夏季就可以不那麼燠熱。詩人杜工部說:「人生交契無老少。」因為有長者相伴,心事就可以不那麼擁擠,而生命也鍍了層智慧的光澤。我想,我是快樂且幸運的,因為,我也有個劉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