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陳怡安
兩個多月前，友人打電話告訴我，馬來西亞的YY女士已住進新店的慈濟醫院。探望她時，她閉目平躺著。她先生、特從英國趕來的兒子及請長假的女兒隨侍在側。女兒輕聲附耳告訴她說我來看她。她睜開雙眼，那樣地疲憊，含著憂鬱和無助。接著微聲地說：「請您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看了那麼多醫生，還是沒把我看好？」為了她的癌症，家人伴著她到處求醫，從馬來西亞，到新加坡、中國大陸、台灣，看遍中西醫師。儘管醫師，甚或「神醫」都預告不治的訊息，但她那堅強的求生意志，撐著永不放棄的掙扎，「我的選民還要我出來連任國會議員啊。」

兩個星期前，檳城友人打電話告訴我，她往生了！

從年初到現在，我不間斷地受教於一位好友，分享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如何面對和關照得「最惡性」肺癌的九十高齡父親。包括老先生在內，全家幾都是醫生和藥師，對自己父親的病況各有醫學上的專業意見，骨子裡都希望父親的「生」，而不願談父親必經的永恆問題。唯獨這位學心理輔導的女兒，苦心積慮地引導全家，當然含老母在內，往以父親為中心、以最合乎父親所願的方式去成就臨終照護的慈悲。她總掛心父親的病況，即使答應的教課允諾，也都事先告知她要以父親的情況為優先。她為父親剪指甲、協助他穿衣服，說溫婉的笑話，讓老父時感溫暖、被安全照料地溫馨。即使要離開外出兩三天，也先向父親請假。事情辦好，急匆匆地趕回去，再獻溫潤的女兒情。

散文家林文月寫了篇紀念一位長年照顧、醫治她九十歲高齡老父的資深名醫C大夫，說他每日，甚至周末都會來巡房探視她老父。這位溫文儒雅的醫師，有天突然凝視著這位老病人，而後悲傷又無奈地問文月女士：「人為什麼要生呢？既然終究會死去！」這位醫術高明、不知曾醫好過，也送走過多少病患，竟如此令人錯愕、猝不及防地如此提問！沒想到幾個月後，紅光滿面、身體硬朗的他病倒了，不久也走了。留下的仍是——「人為什麼要生呢？既然終究會死去！」的求索生死大問！

近代律宗大師弘一法師——能樂能畫能詩能演的才子李叔同，在他三十八歲的盛年，毅然放下一切，過著嚴格戒律的生活。每當母難日，也是自己的生日時，他會研墨錄寫這段無常經：「有三種法，於諸世間，是不可愛，不光澤，不可念，不稱意。何者為三，謂病、老、死！」他把這四不的三法當作自己生日和感懷母親的精要課。他臨終時，交代說：「我圓寂當兒會流淌眼淚，但不是因我不捨世間，而是我悲欣交集啊！」我不能全解他悲欣交集的內容，但應如他以悲欣交集來了卻與和合生死的大鴻溝。

死亡是實存焦慮的根源。人很難忍受和接納「不存在」的必然到來，於是遭逢病、老、死這樣的「大法」時，當然是不可愛、不光澤、不可念、不稱意而畏懼，而慌恐。

智者如約翰海利主教（John Harry，Cardinal）揭示說：「別畏懼生命盡頭已在眼前，當問此生至此，曾否真開始？」又如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的勸誡：「死不是人生的終點，而是一個生涯的完成。因此，世上沒有比懼怕死亡更愚昧的事。因為人真正懼怕的並不是死，而是怕攜帶著醜陋的一生，回去站在上帝面前，把一言一行徹頭徹尾地檢討一遍，看我們是否保持高尚、清淨和美德，靜靜地等待最後的來臨。」

畢竟死亡的必然正鞭策著活的人，哪怕還有多少日子，真正的生活不管何時開始，都不會太晚。讓自己活在當下，盡情地享受自主的自由和責任，是何等幸福的事啊！求索生死大問，答案永遠只有提問的人自己尋找，因為沒有人能給確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