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台灣快一小時的北海道凌晨四點，我於榻榻米上的床褥慢慢甦醒。一旁的母親跟我說：「昨晚作了一個工廠的惡夢，都退休這麼久了……」母親大半生職場家庭兩頭燒的辛勞，深埋在體內與心理那些勞動與記憶，確實怎麼可能在短短的旅行中就能忘記。又何況這只是旅行的第二日，一切在異國的體驗才正要鋪展。

我按摩一下母親的肩膀，說我們去看海吧。拉開窗，俯看推敲了窗外通往海邊的街道。泡完早湯後，我們便穿和式浴衣，踩著簡便木屐，拎著照相機，散策至函館海邊。海在紅綠燈的那頭平順流動，烏鴉與海鷗在沙灘輕蹤飛翔，啄食海面光芒，而海灣沙灘溫柔擁抱著這一切。

我與母親就站在海邊堤岸，寰看廣衾天地如何淡抹微藍鵝黃，大而化之我們心中過往的崎嶇。一旁背著單眼相機獨自旅行的日本和藹老婆婆，主動示意要幫我們拍合照。我與母親並站在函館海邊，在海風輕揚中，留了影。我們一同坐在大沼火山千島湖前，吃著在函館朝市買的水蜜桃。面對過往雜亂的記憶、深沉的苦痛，我想，能不能就像噴吐煙氣的休眠火山，堆磊、深埋在體內後，就這麼沉沉睡去，一切如煙，不留影？

整個北海道旅程中，倒是導遊小汪熱心告訴我們北海道的一切，希望完全沒有作旅遊準備功課的我們記得。怕母親暈車，我拉母親坐在遊覽車前頭。一開始，當整車其他同伴都已東倒西歪時，只有我們母子並坐如教室老師講台最前面的同學，還興致勃勃地聽導遊解說。小汪教我們說早安「おはようてさいます」，在輕微搖晃的車中，也只有母親會舉起手來再問那午安晚安怎麼說。於是她看到日本司機會講謝謝「わりがとう」，拜託別人時開頭會講抱歉「すみません」……像個謹守禮貌參加修業旅行的日本學生。

北海道各個地名母親也不放過，小樽、富良野、千歲、夕張、函館、札幌沿路看到各種指標、告示牌上的英日文，就算亂念，她都要念出來。在富良野滿山谷的薰衣草花田與各國人海中，她更是國台英日語夾雜請人幫我們拍照。

另一個她學得勤奮的語言，便是攝影語言。我與母親一起走過登別地獄谷溫泉鄉、富良野花海、函館朝市、小樽蒸汽鐘玻璃街道。為了教她拍照構圖與攝影語言，大日頭下我站在花田、閻羅王塑像、大螃蟹、音樂鐘的不同位置作了各種姿勢，讓她練習拍照。所以每當其他同行遊客都不知道逛到哪邊時，就只剩我們母子在一個景點前，交換照相機反覆琢磨拍法。

不過，每當小汪在遊覽車上一講到日本或北海道的開發史、山河地理分布狀況時，她就會不知不覺地闔上眼睛睡著，屢試不爽。看來母親應該是個只喜歡外文課，而不喜歡歷史地理課的學生。在前往千歲的高速公路上，當小汪催眠曲又像平靜河流般潺潺播送時，我聽到小汪說到日本人所以長壽，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會吃納豆。

我輕輕搖醒一旁母親說：「媽媽，明早再吃一次納豆吧。」

「可是，納豆真的很難吃。」

「沒關係，我們一人一半，我陪你吃。」

「好。」母親答應著。在這母子相偕的北海道，在這永恆交織，綿延共續的人生旅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