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獨自開車南下演講，一路上感覺自己心裡那個尚未完全填補完畢的大洞隨著愈接近老家愈被拉扯開來；甚至比填補前還來得洞開，是因為獨行？

前一陣子，到沙鹿演講，提前得到一束讀者致贈的康乃馨，感動之餘，竟無端焦慮起來。報端上，感覺人人都在稱頌母愛的偉大，而我竟然逆勢而行，不停地在演講中提到母親的急躁、不耐煩！她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個性；昭告世人母親曾經不停的鞭打我、且不准我討饒。我是怎麼啦？母親都已經死了，我到底要做什麼？

我該說說母親的好，讓別人知道我有個偉大的母親的。可我說著她的堅忍、說著她的前衛、說著她的嚴格管教，說到最後，總是像唱盤跳針似的，滯留在挨罵、挨打又挨打的情節上。

我擔心我可能有病，我記得多年前上課時，有位學生被要求起來說說難忘的故事。她說到爸爸常常施暴，孩子們都躲進樓下的櫥櫃裡；只剩了媽媽在樓上「獨當一面」，被父親打得鼻青眼腫，聲震屋瓦。後來，不管搬到哪裡，住在何處，她都彷彿聽到重重的腳步聲、感受樓板即將崩塌的驚嚇。她說這些事的時候，邊說邊笑，愈笑愈大聲，笑到臉上肌肉顫抖，同學都嚇壞了，她一直站在台上，直到眼裡的淚不小心逸出眼眶，才倉皇下台。我難道跟她一樣嗎？我因為不能在演講中擅自下台，所以才一直一直笑著說下去的嗎？難道我還沒從童年的惡夢中醒來？所以我只好說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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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一個人循著母親在世時經常走著的路線去傳統市場買嫩生薑，準備學母親醃製幾罐，作為紀念母親的儀式。途經一條蜿蜒的小溪流，一邊是森茂的竹叢，一邊是水草叢生的溪，河水就順著溪流的方向，撫過水草的臉，溫柔的流下去。怒長的水草，強韌地盤據在河中央、河邊邊，姿態卻溫順一如冬日裡舒適的晒著陽光的貓。

我停下腳步，看著、看著，彷彿得到了某些暗示，好像感受到些什麼，又理不清確實是什麼。這些年，我開始醃生薑、晒棉被、包粽子、煎蘿蔔糕……，做一些當年我認為很麻煩且無稽的事。

我走在母親曾經每天行走的路上，感覺自己姿態愈來愈像母親，行事也是。愈來愈強悍，待人愈來愈沒有耐心，昨天還為邀約演講的單位要我提供簡介「以方便給機關首長介紹之用」而跟承辦人翻臉。幸好我的壞脾氣發作得晚，孩子都長大了，我打不動他們；幸好校長及時批准了我退休，我也罵不到學生。

夜裡，母親來入夢。夢裡，屋旁的空地不知怎的，變得有實際的三、四倍大，母親和我隔著偌大的距離遙相喊話，風呼呼地吹著，聲音聽得不真切，彷彿聽到她朝我說：「A將有好好嚜？」A將是我二哥的小名。早上起床，愣坐床沿，想起因為種種因素——工作忙碌、招呼孫女加上老宅施工，已有許久不曾陪著二哥打麻將。於是一躍而起，打電話招來人馬。二哥聽到約打麻將，顯得十分開心。

雖是假日，工人也沒閒著，依舊前來繼續粉刷。我們就在工人穿梭中，擺開陣勢。由外子、女兒、大嫂陪著打牌，我則一旁評審文學獎的稿子兼做飯。三家烤肉一家香，二哥大獲全勝，外子慘輸。晚飯後，行動不便的二哥帶著滿意的笑容要回去了，我像是跟孩子說話般問他：「今天開心嗎？」他靦腆點頭微笑，我跟他開玩笑說：「下回要記得做客的禮貌，不要大小通吃，贏太多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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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走後，我想起我那五湖四海遊走的小哥從過年前就沒再見過面，母親應該也是記掛著這個最讓她擔心的江湖浪子吧！一通電話過去，小哥的聲音透露出久別重逢的思念，他說他以前手下的小弟有情有義的派人來接他去大陸玩，沒幾天前才雲遊四個多月歸來。

我問身體好嗎？他說硬朗許多；我問心情如何？他說情緒不錯。我告訴他：我已經做了阿嬤，小龍孫女好可愛；還告訴他近日正在整修老家的房子。等工程完竣，再接他回潭子住幾日……說著、說著，他忽然插嘴：「我覺得慚愧極了！去年年底你兒子在老家結婚，我因為睡過頭沒回去，原以為只是訂婚，實在非常失禮，就沒好意思……」聲音愈說愈小，我急忙打岔：「沒關係的！那日不是結婚，只是家族小聚，介紹新人給大家認識，我們的媳婦你在台北見過面的。」

手機收訊不佳，我邊說邊往外走，企圖尋找更好的收訊。外頭夜涼如水，我不經意往天空望去，發現天上一顆星星也無，而母親當年向里長力爭而來的那盞路燈卻明晃晃的直照進深深的庭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