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病中國今日之擾攘者,則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
——《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1908
這話有點費解。
現代漢語裡,「英雄」、「志士」是好聽的詞兒,青年魯迅卻說「英雄志士」太多而「人」太少,是中國一大病患。
「英雄志士」怎麼成了「人」的對立面?
原來,魯迅所謂「英雄志士」,特指那些竊據思想文化界領導地位、控制輿論的新派知識分子,他們對國家社會心有所圖,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自私自利,大言欺世。
這樣的「英雄志士」萬物皆備於我,什麼好處都拿,唯獨缺乏「氣稟未失之農人」的「白心」,以及敢於「白心於人前」的誠實與單純。「人」則反之,其最簡單的定義,就是指生在現代社會卻具有「白心」並敢於「白心於人前」的樸素誠實的「人」,也就是後來《狂人日記》所說的「真的人」。
「五四」時期,周作人說中國之急務是「辟人荒」,一直以來中國人雖然也叫做人,卻沒有進化到符合現在社會之人的標準。魯迅在《狂人日記》中也說,中國人陷在吃與被吃的循環中,「難見真的人」。其實早在一九○八年,他就已經發出了這種強烈的吶喊。
魯迅生前被戴上許多高帽子,死後榮譽更多。有人說一部現代文學史很好寫,把字典上所有好詞兒全推給魯迅就得了。
但魯迅自己對高帽子和好詞避之為恐不及。他敬重的是「樸素之民,厥心純白」。除了「樸素之民」、「氣稟未失之農人」的「白心」,餘皆不足齒數,因為人最寶貴的就是莊子所說的一顆顆白見素的心,其他都是不必要的偽飾。
「英雄志士」拚命證明自己如何「善國善天下」,卻「羞白心於人前」,把內心遮蓋得嚴嚴實實。久而久之,他們的內心就變成「城府」,變成「爛泥的深淵」(魯迅後來在紀念心地單純的老友劉半農時就這樣批評某些名流),固然贏得了「英雄志士」的徽號,卻失去人之為人的根本。
這是魯迅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最直接也最激烈的批評。
(摘錄自龍圖騰文化《魯迅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