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昆樺
如今我也會以老師匠的口吻這麼說道:「想學打檔車喔,別怕!來,我以超過十年騎打檔經驗教你,二十分鐘內保證學會。」講這些話時,自己還會腦補一段日本美食節目「料理東西軍」達人秀絕活時,那充滿日本歌舞伎濃厚音調的「O│YO!」聲。
小時候住在嘉義大林糖廠的瓦房,庭院停了舅舅們的兩台野狼。那時雖貪玩爬上去亂按,但其實並沒有從我舅舅那兒學到任何關於打檔車的事。我真正學會騎打檔車,要一直到念中正大學研究所時。那時三陽將有點土氣的野狼,改為銀色車身加咖啡木色坐墊的「野狼傳奇」。我第一次在嘉南平原鄉村稻田間看到有人騎這十足復古騎士風的野狼傳奇後,便在腦海留下強烈的印象。
我努力存錢,拿到研究生獎學金,又湊上文學獎獎金,便請機車行老闆幫我牽了一台二手野狼。但我念的是中文系,周遭沒有人會碰這種東西。我最好的朋友翔任是開自排車的,我抱著孤注一擲地心情小聲問他:「你會騎打檔車嗎?」天性樂觀的他說:「應該會吧!但要練習一下。」當天我們便到學校山腳下跟老闆領車,馬上就推車到隔壁的田間小路練車。只見翔任才跨上去,噗噗噗催了幾下油門,氣勢十分驚人,不過腳一踩檔,就熄火了……我們當場冏在那裡。後來他終於練習成功了,才開始教我。可是我剛學檔車,對檔次、離合器跟油門弄不熟,加上手腳不協調,根本熄火熄免錢的。一個願意教,一個死要學,兩個大男生就從傍晚熄火到月亮都升起來,熄到田邊開始蛙鳴一片。如今我打檔打到收放自如,人車一體,但想到那晚仍不覺莞爾。
我喜愛野狼傳奇的循環檔,因為逐次從空檔踩到最快檔次之後,就是完全沒有速度的空檔。極有之後,就是無有,極有與無有就在彼此。當年我考博士班,每每讀到《老子》:「有無相生」、「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想到的便是我的野狼。只要速度調配得當,騎著野狼的我可以從無到有,也可從極有到無有。野狼循環檔這分在有無快慢間的自由自在,正是我的逍遙遊。
那時住在中正大學外豐收村的我沒有洗衣機,每每便到學校洗衣部去。洗衣服加烘衣服一整個將近兩小時的空檔,我便騎著野狼四處探險。亂騎亂繞常常騎入密林內的小路小田,裡面常常有墓仔埔。我一開始也非常害怕,但久之,我知道那是農民死後與眷戀的土地間共融的生命隱喻。後來搬回台北念師大,在城市騎野狼時這樣的感受更為深刻。有時你只是偶然走過街巷家戶前的短短一條路,有人卻要以此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場景,度過這一生。
野狼再會流浪也是在這片大地上生活。騎著野狼穿織在城市鄉村的我,其實是在以一株植物的姿態生長著。我騎野狼兜轉奔跑,用四處散布自己身影的方式,在我生活過的城市與鄉村紮根。我時常想,正是因為野狼所能跑的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快不慢的速度,使我能貼近市井內種種生活細節,得以與許多人事物相遇,領受這片土地要跟我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