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裡襲人堪稱是怡紅院的首席丫鬟，她不僅曾與寶玉初試雲雨，更因為她能「嬌嗔箴寶玉」，故而獲得王夫人道：「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而寶釵心中也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她說話，倒有些識見。」足見襲人頗受主子的青睞。

為了將來能成為寶玉的妾，襲人視晴雯為眼中釘，當晴雯被逐出大觀園時，襲人則以暗諷的口吻對寶玉道：「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她。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又道：「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

襲人不惜打擊情敵，又極力塑造「賢」的形象，卻在榮國府遭抄家之禍後，另覓自己的春天，嫁給戲子蔣玉函，應驗了判詞所云：「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以及她曾抽中的花籤──「桃紅又見一年春」。

續書者高鶚對於襲人的抉擇，則是充滿惋惜地道：「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而多數的紅學評論家及紅迷，也都紛紛發出「妳怎麼可以」的聲浪撻伐襲人，指責她水性楊花，是一床破蓆。

這讓我想起了詩人元稹及雅舍主人梁實秋的情史。

元稹在妻子韋蕙叢病逝後，寫下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的悼亡詩，但後來又續絃了；而梁實秋也在妻子程季淑過世後，寫下感人肺腑的《槐園夢憶》，不久又另結新歡。他們的行為也如同《紅樓夢》的襲人，引來讀者的反感，更對於他們曾許下的海誓山盟，嗤之以鼻。

然而，《紅樓夢》第五十八回「茜紗窗真情揆痴理」寫道：扮演小生的藕官與扮演小旦的藥官，因唱戲而日久生情，「兩個竟是妳疼我，我愛妳」。不過，藥官亡故後，她與蕊官竟也千般恩愛，芳官問道：「為什麼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她答道：「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就是有情分了。」讀至此，我深深地理解曹雪芹對於人性有相當溫柔的慈悲，他明白在經歷失去摯愛的悲慟後，日子終究是得過下去的，否則，難道要不斷地活在追憶往昔的美好，然後鎮日以淚洗面嗎？

清朝讀花人──涂瀛〈襲人贊〉曰：「向非寶玉出家，或及身先寶玉死，豈不以賢名相終始哉！惜乎天之後其死也。」此語頗具調侃之意，也流露出對襲人另嫁的不諒解。

然而，人在面臨關鍵的時刻，如何抉擇其實都有自己的考量，因此，襲人在榮國府「樹倒猢猻散」後，仍有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我們若學不會釋懷，豈能載得動生命中的許多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