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英國還嚴寒得讓人豎起大衣領子。六月的第一周卻忽然轉暖，彷彿夏天忽然甦醒，唰一聲坐直了身子。樹木、花朵、雜草的色彩都濃豔得像是有人大筆大筆地在枝幹莖芽上反覆塗敷了一層層的顏料。

稠溼的顏料在陽光下發光——這樣的日子，就代表適合散步的季節到了。

我目前居住的地方，是隸屬於英國小鎮科文翠（Coventry）的厄爾斯敦區（Earlsdon）。等這個夏天過去，我在這座小城居住的時光就滿三年，厄爾斯敦即將成為我停留最久的異國之地。在這個占地約五平方公里的小型生活圈裡，除了主要的街道有超市、酒吧、雜貨店、藥局、銀行、郵局等各類商店之外，其他區域一律都是住宅區，只有少數牙醫、眼科診所或小咖啡店以普通住宅的模樣夾雜於其間。

這個迷你生活圈制約了我的日常生活——要寄信就去那間附有雜貨店的郵局（英國不論城鄉，郵局大多與雜貨店合體），櫃台小姐每次看到信封上的中文都會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學會寫這麼複雜的字體」；要買牛奶就去位於轉角的那間便利商店；要買果汁則得去馬路另一端那間較大的超市，因為那邊才有我要的果汁種類，而且可以順便買到較便宜的麵包。

散步成為我讓自己暫時脫離這些日常瑣事的（最省錢的）方法。

牙醫診所的對面是一片綠地，時常可以看到有人在那放風箏、遛狗、或在旁邊的公車站牌下了車後緩緩地踏過草地，天氣比較好的時候，許多人鋪張毯子就在草地上聊天、看書或親吻。每當長假到來，草地上會出現馬戲團帳篷和移動式遊樂園，裡面有閃著七彩霓虹燈的咖啡杯、旋轉木馬和各式機械手臂，尖叫的小孩不斷被甩向天際。

但在這一切日常的或節慶的活動之外，有堵矮牆默默佇立在草地的邊緣，上面有塊寫著「在這片草地上，噴射引擎先驅法蘭克‧惠特爾（Frank Whittle）首次體驗到飛行的力量」的鐵牌，牌上還繪有一個在草地上仰望飛機飛過的男孩。據說當時年僅九歲的他，目睹了一台雙翼飛機（最早期的飛機機型）在此降落，他的帽子還因此被飛機降落時的風吹走。這個「首次體驗到飛行的力量」的男孩後來發明了渦輪噴射引擎，寫下飛行器發展史的新頁。雖然他在九歲就搬離了厄爾斯敦區，最後在美國終老；甚至，他在此目睹飛機飛過、帽子還因此被吹跑的故事也只是傳說，但對厄爾斯敦而言，那個「首次體會到飛行的力量」的瞬間，將永遠與那片草地共存。

自從發現那塊鐵牌後，每當我推開家門去散步時，總是會想到，離我不遠的草地旁，長存著那句「首次體會到飛行的力量」，而我竟也因此有了一種散步如探險的心情。也許走著走著，就能首次體會到某事某物的力量吧。



【關於作者】江凌青，曾獲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出版小說圖文集《男孩公寓》。目前旅居英國中部小鎮，一邊修改博士論文，一邊尋找一條能連結學術研究與日常生活的路徑，讓文字、也讓身體好好散步，以持續發現新的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