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理阿母的死亡登記時,才發現阿母之前有過婚姻。
我們從來沒有聽過阿母在嫁給阿爸以前的事,看見戶籍上的記錄,我們訝異極了。
找阿嬤問起這件事情,阿嬤沒有防備我們會知道此事,可是她好像也不意外。
在答非所問之後,阿嬤就不講話了。
我忘記當時是否問過我阿爸,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過,後來我們的疑問,從阿嬤送給一個中藥行當童養媳的三姨那裡,片段零碎得來了答案。
原來阿母在為人妻為人母之前,也有過青春時光。我總以為阿母原來就應該是個靜默無語、像角落影子般的婦人。
阿母小時家裡貧窮,三姨送人當養女,和阿嬤不合的阿公出走後山。阿嬤拖著兒女替人割稻、削甘蔗、拚收成,勉強餬口,所以國校念了三年的阿母,就在家裡幫忙織草席賺零活。
阿母和她的姊妹織著草席,她總是比較耐著性子,做的時間久、織工又好,姊妹們後來偷懶貪玩,阿母也不以為意。阿母幾乎門戶不邁、巷衢不出,時日一久街坊竟記得送給人當童養媳的三姨,卻忘了還有阿母這個女兒。
草席織出像樣的收入後,阿嬤也守在屋內加入手工陣容,母女倆無論是燠熱的暑夏,還是酷寒的嚴冬,三言兩語拌講著話,幾年的時光在埋埋蹭蹭、扭扭轉轉中過來了。
三姨說那個男人家裡開布庄,在地方上有些財勢,所以當街坊傳說阿嬤家藏著草席仙子,地頭上的媒婆果真就來探瞧。
二十歲的阿母,聽說五官標緻、皮膚如雪,印象中仔細端詳阿母的眉目,也曾有晦澀的美麗痕跡。
媒婆相中後,在布庄言說一番,那裡就差人打聘下禮。
阿母當然一眼也沒見過布庄的那人,那人也未必真見過阿母,但是阿嬤一家子都很高興能沾到這門光彩,至少吃多了苦的阿母,再不用編織草席,可以坐在偌大的布庄店頭裡看帳撥算盤。
阿母的姊妹聽著這些形容,豔羨憧憬極了,直把媒婆當菩薩迎,渴盼自己也能從這間破瓦磚塊的矮房端正走出去。
說故事的三姨,也沒見過布庄裡娶阿母的人。
阿母嫁過去經年都沒有聽聞信息,阿嬤託人打聽,才知道阿母的丈夫早在外面另有意愛的女子,因家中作主娶了阿母,心生怨恨全發洩在阿母身上,動輒飽拳虐待、百般蹂躪。阿母逃了也罷,但可能她不知道應該要逃。她這樣忍著,覺得一切應當。
阿嬤在一個天剛破曉、冷雨如針的冬天,踱步在布庄外頭張探,正巧看見側邊小門的門閂咿呀一響,提著屎尿桶出來的正是阿母。
阿母把糞桶裡的屎尿倒進屋旁的溝圳,就水刷洗內桶。阿嬤直直看著那背影,半天才能出聲呼喚。一聲、兩聲,到喚了第三聲,阿嬤吞含著哭調哽咽,才見阿母慢慢地轉過臉來尋找。
阿母半邊的頭髮給什麼剪子胡亂鉸爛了、一隻眼球淤著嚇人濃血,腫脹的嘴唇掀開叫阿嬤時,才見上面的四顆門牙斷折,那樣大的牙槽洞口,血竟還能止住?
阿嬤走過去,扔了阿母手裡的糞桶,牽著阿母快步走開。阿母沒有問,阿嬤沒有講,兩個母女埋著頭在如冷針刺骨的冬雨裡快步趕路回家。
那幾日阿嬤的房門窗牖都拿木頭片橫釘著,擔心布庄會來要人,阿嬤和阿母都忐忑不安,屘舅和姨們卻都有打架拚命護好阿母的準備。
聽說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一天剛點了油燈就聽見扣門聲。屘舅撇下稀飯的大碗,掄起牆邊鐵鍬,四姨抓牢要當柴火的木棒,阿嬤藏好了阿母才綠著臉應門。
是當時的媒婆,不見別的人。媒婆手裡提著兩疋被單花布、一包乾花生米和捏著兩張離緣書。
阿母押了手印,阿嬤收下被單花布和乾花生米,折疊好那張離緣書,日子像阿母從來不曾出嫁過一樣,安靜地繼續下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