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護病房的大門一關,你的心跳便不自覺地加速起來。那些維持生命的巨大機械已經遠去了,你一手擠壓著氣囊,看著老先生的胸廓隨著你的掌心起伏,心中暗自禱告這一路上的平安。
焦慮的家屬在病床旁捻著佛珠,護士拉著床尾快速前進,凌晨兩時的長廊上,只剩下床輪還滾壓過無聲的夜,嘎拉嘎拉地朝著檢查室移動著。
推床對於醫院工作最底層的實習醫師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工作了。帶上手套,確認身上的管路與生命監測器,往返於各檢查室間的旅行就此展開。有些檢查遠在另一棟大樓,你們必須穿越人潮洶湧的急診大廳,狹長的走廊兩側總是塞滿病床,加上快速流動的醫護人員與家屬,如果不隨時大聲指揮眾人移動腳步或床位,根本難以通行。
急診推床換床的速度極快,你每每穿梭其間,總會想起印度旅行時紛亂的大街;那樣大小車群喇叭齊放,人與牲畜併肩雜沓的場景,不知曾幾何時,也成了台灣急診室的最佳寫照。
需要被推床的病患各有故事,雖然對你們來說大多只是一種責任性的勞動,但在短短交會的過程中,偶爾還是會擦出小小火花。從加護病房出來檢查的許多患者像是畫裡的靜物,他們大多插著管,四肢無法動彈,意識時好時壞,偶爾聽見外頭對他們的大聲呼喚,才能做出一些簡單反應。
此類推床往往較為單純,只要維持病人呼吸與其他生命徵象,運送過程鮮少發生意外;但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聽聞某某同事在運送過程中遇到病情急轉直下,原本推床的醫師只得跳上病床心肺復甦,護士與家屬推著病床在路上狂奔的傳聞。即使沒有親身遭遇,那樣驚心動魄的傳說還是讓每次接到推床通知的你們,心頭小小地糾結起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某個值班開始前就被傳呼進入加護病房,學長姐們面色凝重的交接班,並示意你盡快到一旁的房間著裝。原來,這次要運送的是一名疑似庫賈氏症( Creutzfeldt-Jakob disease; CJD)的病患,由於該病的傳染方式還未完全地確立,你與其他運送的護理人員,如臨大敵,想得到的防護設備全副武裝,彷彿一支即將前往生化戰場的軍隊。
離開加護病房,你們行經之處的民眾無不下意識地保持距離,就連平常總是擠滿家屬與送餐人員的電梯,也在短短幾秒內主動淨空。雖然知道自己被感染的機率微乎其微,但是人們對於疫病那種純粹的恐懼,還是穿透了層層的隔離裝置,滲入了推床的你心中。
在推床的過程中,你總會期待有家屬可以隨行。這倒不是因為在推送的過程當中可以省點氣力,而是觀察家人與患者間的互動,往往能在這看似百般聊賴的勞動中,看見動人的一幕。
病榻上的孩子見了白袍總是哭鬧不安,但即使還不到牙牙學語的年紀,伴床的母親卻常懂得以你無法模仿的溫柔歌謠,在煎熬的運途中讓小朋友安靜下來;神經內科加護病房不乏因腦部疾患而昏迷不醒的老人家,每次加護病房大門一開,許多結褵數十年的老伴立刻焦心地靠上病床,握著病人的手心低聲說話。
「要乖唷,做完檢查以後,很快就會好起來,很快可以出院唷!我們再去○○○走走好不好……」像是哄著孩子一般,他們輕輕向對方訴說著過去一起走過的路,把它導向未來,試圖喚醒沉睡中的老伴。
其實,你並不真正相信這些字句可以傳送到那些意識早已與外界隔絕的患者耳裡;但看著那一雙雙皺紋布滿的雙手緊緊互握,你知道那裡頭絕對有著比你床欄上使力推送的手心,更加深厚的力量。
推床久了,這才漸漸注意到醫院裡頭其實有著許多與你相似的勞動者。他們有的是各病房的清潔大嬸,有的是中央廚房前來送餐的大哥,最常見的則是推著輪椅,說話時帶著各國口音的新移民看護們。他們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工作型態,也早已懂得在這千篇一律的生活裡苦中作樂;有時無意間在電梯裡聽見他們的對話,才驚覺他們似乎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社群網路,「外科醫生壓力都很大,我掃XX樓值班室的時候,垃圾桶好多垃圾啊!」「XX病房又遇到麻煩,嫌我們的餐不好,居然直接在我面前把餐盤摔了,你說有沒有過分!」你所不知道的醫院祕辛,在他們之間早已像每日的新聞一般,悄悄的流通著。
某個值過班的午後,居然在下班前一刻又被傳呼要推床送檢查。你無奈地在電梯裡倒數計時,等待樓層紅色數字緩緩上升,因為太過於疲倦,竟然倚著後方的角落站著打起盹來。十二樓大門登的一聲打開,你身體大震,從迷濛的意識中驚醒,一旁已經準備下班的清潔大嬸忍不住笑了起來。
「少年仔,昨天很累厚!來,這罐給你啦!」還來不及反應,她已從塑膠袋裡掏出一罐小養樂多,塞入你右方的白袍口袋。
離開加護病房,你望著窗外已經暗下來的天空,打開養樂多咕嚕咕嚕地喝起來。這算是一種感同身受的體諒,還是這群勞動者們早已習以為常的慷慨呢?冰涼又酸甜的液體滑入喉間,剛剛因為推床而痠疼的手臂與雙腿,好像也沒有那麼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