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出遊的午後。循著曲折的縣道，我們來到一處山谷。

不算是太隱蔽的山谷，但周末的午後仍少有人跡。我們下了車，沿碎石路走，不多時就來到溪邊，聽長輩轉述前人的話，說這裡有個日據時期的地下水庫云云。講得並不清楚，凌亂瑣碎，禁不起追問。所以是什麼樣的地下水庫呢？我盯著攔水壩上黃褐色的鐵鏽出神，大家的討論在身後不遠處嗡嗡響著，陽光照著溪水，金光閃閃，只覺得神祕。

關於地下水層的阻攔與流動、日據時期而至如今等等，他們還繼續討論著。但我沒有再繼續聽下去了。當然我對那些是感興趣的，但我沒有繼續聽下去。整個山谷沉浸在淡金色的夕陽中，充滿快樂但自制的水聲，困惑的蜻蜓貼近水面飛著。我心裡還墊著那個蓄滿了祕密的地下水庫，甚至一些別的，但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聽下去了。我背光面對自己的影子，發了個簡訊給能夠明白的人，然後繼續向前走去。長輩們溫和拘謹的談話聲慢慢遠了。四周仍是山谷，都是山谷。溪水在其間曲折流著，有時忽然糾結地激動起來，有時又舒展散開；遙遙相望的兩側的山岩染著溫暖而迷人的顏色，草木皆有情。這些都是真的。怔忡立在其間、有著真實切身痛苦的我，好像才是虛偽的。

真假是不易辨明的。我們離開山谷，才幾個彎，就再也無法看見那個山谷了。什麼才是真的呢？我有些恍惚，感到輕微得幾乎沒有的飢餓，沿路找了在地的餐廳用餐。天色慢慢轉黃，慢慢開始發黑。我們把車駛進了停車場，下了車，一路絮絮叨叨的討論著，偶爾笑鬧，邊走邊感嘆、抱怨。突然前頭的長輩全停了下來。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不遠處的鐵絲網護欄上，卡著一個折起的紅包袋。

紅包袋出現得太突然了。我們邊走邊回頭，議論紛紛。停車場管理員迎上來，一面撕著停車卷，一面低聲提醒，那是人家放了找冥婚的，管好手腳和小孩，莫去撿。氣氛突然低了下來，街上傳來摩托車煞車轉彎的刺耳聲響，像是時空的雜訊一般。我們面面相覷，低聲稱是，然後趕快走了出去。

吃喝了什麼當然也不再重要了。用完晚飯我們回到停車場，天已全黑了。我們年輕一些的領在前頭，大聲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但心裡頭仍默默顧忌著同一件事情。回到車旁，遠遠看到紅包袋果然還在，裡頭裝著什麼我們不願細想，頭皮發麻地上了車，一邊逞能地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一邊聽長輩們說著相關的訓誡與故事，誰的誰家裡的閨秀怎麼過去了，家族怎麼樣碰到什麼事情竟然有這樣的緣分，而終於陰陽之間找了如何的婚配，諸如此類，那些奇異的悲傷和溫暖，然後繼續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好像真的都不在意，緣分與幸福，其實我們比誰都在意啊。

那些陌生的我們總是最畏懼，總是最在意。微微月光下我們的車慢慢轉彎，倒出停車格。路燈下，那紅包袋仍然鮮明近乎豔麗地留在原地。我們的車繼續轉彎，向前調校方向，再轉彎倒退，車燈在車前揚起的灰塵裡拉出軌跡，一條時光之河。人常說水到渠成，我在心裡悶悶地想起午後那個並不隱密卻不知其名的河谷，金色的河，遍照其上的美好而溫柔的黃昏，以及充滿隱喻的地下水庫。那紅包袋已在車身正後，我們也未再轉過頭去看了。幸福難得，除非以這樣決絕逼人的方式嗎？或是除非以這樣溫良哀傷的方式。我漠漠想，而終決定不再去想。我們的車已經完全駛離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