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和冬生、珍貴在陽明山賞花。
圖/夏誠美
從沒想過你會來台灣,但總覺得你應該來一趟,不是嗎?父子生離死別六十多年,你不是應該來一趟嗎?
我知道近十年來,你的生活大有改善,也小有積蓄,心中也為你放下一塊石頭,未料傳來你罹患食道癌噩耗,所剩時日不多,醫生囑咐能吃多少算多少。我唯一能想到的事:到台灣來,給你死去近三十年的父親上墳去,以了人子之事和心願。
可憐你四歲時,就因國共內戰與父親分離至今,你這一生無緣再見到你親生父親,他老人家後事,皆由長輩們和我料理,將他葬於陽明山公墓,而身為獨子的你因自幼無父,受盡欺凌,孺慕之情只敢深藏心中,不敢溢於言表,戰戰兢兢活在那艱困的年代中,受盡白眼。
在你子珍貴的安排下,偕同你一道到台灣,乍見之下,吃驚不已,如何形銷骨立竟如此?原本勤懇忠厚的面孔竟如此黧黑病懨懨!整個人縮瘦了一大圈,一時竟無法認出你,若不是珍貴喊我,幾乎無法回神,你竟若如此?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妹到旅館接你和珍貴,一同上陽明山祭拜你父,在墳前,你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祭祀,我和小妹一邊撚起香燭,一邊擺上你父愛吃的小菜和菸、酒,同時口中喃喃告知你父:你兒冬生來看你了。
此話一出,你的淚水奪眶而出,喊著:父親,我來看你了……沒有你,我好委屈……受盡了欺負不敢說呀……。你哭趴在墳前,六十來年的辛酸終得傾吐,朝也思暮也想的父親,相見只是在墳頭,珍貴也跪了下來叩首:爺爺,孫子給您磕頭來了。
我和小妹默默無語在一旁燒著紙錢,能說什麼呢?祭拜完畢,小妹提議到竹子湖用餐,同時欣賞一下陽明山的美景風光,以紓心中的傷愁。
來到一家以園藝花卉聞名的餐廳,環顧四周郁郁菁菁的青山,心中的沉痛,彷彿被濃綠的清流洗滌一番,你原先哀傷的眼神,很快的被好奇和問號取代,什麼樣的用餐花園餐廳呢?
坐在花棚下的你,對點餐毫無興趣,你的病讓你食不下嚥。我心中暗忖著:點個番薯湯吧!總能吞得下吧!我話一出,你問我什麼是番薯湯?我說了半天,最後還是珍貴說該不是豆薯吧?我立即稱是,也不知是或不是,只見你露出驚喜的表情,連忙點頭,並說已很久沒吃過了,應該吃得下去。這是你來台灣之後,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喝完了地瓜湯,你很滿意,原本沉默不語、滿臉苦愁的你,倏地整個人都輕鬆活潑起來,也開始主動說起話來了。你說你問過很多人有關陽明山的一切,但總不如今日在此山中深切。你問我山中的餐廳是否皆有如此美麗的花園?我笑著說:因為你是貴賓,所以才帶你到此用餐。你開心的笑了,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笑,同時我也看到你的心門開了。
我和你漫步在園中,見你對微風吹拂下、搖曳生姿的花兒憐惜有加,心中靈機一動,問起鄉間的農地來,你說大半租給人家去了,自家老宅附近空地種些水果蔬菜,養些自個兒吃的雞鴨,和一些栽著好玩的小花小草。
可否為我多種些花草?來年我到六合和你在花間飲酒吃飯,就像此情此景。
自不成問題,你可多住久些。
那──這樣──我還得把我的小狗帶去呢!有地方讓牠住吧!
不要說隻小狗,就是頭牛或是匹馬,都有得地方讓你們住呢!
你露著白牙說笑了起來,神情中依稀看到往日敦厚憨實的鄉間漢子又重現。我在你離台前一晚,到桃園去給你送行,只見你健步如飛,我在後氣吁吁的追著你,這哪像一個病入膏肓、即將不久於人世的腳步?你告訴我台灣真是個寶島,你早該來的。
我知道在這次的旅遊中,你得到了關懷和尊重,來台讓你找到了自以為從不存在的尊嚴。你回去了之後,宛若換了一個人似的,開始積極的找醫生接受化療,你不甘心就此離開人世,台灣之行讓你找到了生命的希望。
你憧憬著新生活、新生命,回鄉後不斷的跟鄉里鄰居訴說著台灣的好,你努力的強身治病,現在也能下田耕作了。
我笑著問你:能下田了,那答應我栽的花兒呢?你羞赧的說:要等來年春天才好栽種呢!我聽著笑了,腦海中浮出一片花團錦簇、鳥語花香的鄉間園子景象,我知道在南京城外的六合,我將有一座花園。